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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早晨十点钟光景,琴在淑华房里刚刚梳洗好,听见窗下有人在叫:“翠环,倒茶来,琴小姐来了。”她惊讶地卷起窗帘去看,不觉微微地笑了。在克安房间的檐下挂着鹦鹉架,翠环正站在天井里仰起头调逗鹦鹉,这叫声就是从鹦鹉的嘴里发出来的。
  “哈,哈,说得好,”觉英从外面走进天井来,手里拿了一张芭蕉叶,一路随手撕着,把纤细的丝条随便抛在地上。
  “四少爷,你又这样子,叫人家扫起来添麻烦,”翠环抱怨地说。
  “你管不到我。我高兴怎样就怎样!”觉英得意地答道。
  “我要告诉太太去,”翠环赌气说。
  “好,我不怕,你就去告罢,”觉英毫不在乎地说。
  翠环也不再说什么,装出没有听见的样子,微微低下头向厨房那面走去了。
  “翠环!”觉英看见她的苗条的背影慢慢地移动着,忽然唤了一声。
  翠环站住了,转过身子问道:“什么事情?”
  觉英嬉皮笑脸地望着她,慢腾腾地说了一句:“你看见喜儿吗?”
  翠环马上变了脸色,把身子一扭,也不答话,就冲进了厨房。
  “哈,哈,”觉英抛掷了手里剩余的芭蕉,拍掌笑起来。他又对鹦鹉说:“鹦哥,你喊:‘翠环,客来了,装烟倒茶。’……”鹦鹉扑着翅膀在架子上跳来跳去,又伸着颈项简单地叫了两声。
  “四弟,你又在这儿耍!你还不进书房去!”淑英从角门里走出来,看见觉英一个人在那里调逗鹦鹉,便责问道,声音很温和。
  “二姐,我就去,”觉英含笑地答道。“你管我比爹还严。
  我不耍,你要我学枚表哥的榜样吗?”
  “你总有话说!你在别的事情上有这样聪明就好了,”淑英忍不住笑着责备说。
  “二姐,你说我哪一点不聪明?”觉英看见淑英的脸上现出笑容,更加得意起来,顽皮地说。
  “二姐,你不要理他,你跟他说话简直是对牛弹琴!”淑华在房里大声插嘴说,她在窗前站了一些时候了。
  淑英和觉英一齐掉头看这面,贴在左右两扇玻璃窗上的琴和淑华的脸庞都被他们看见了。
  淑英向她们笑了笑:说:“你们起得好早!”
  “好早?哼,要吃早饭了,”觉英冷笑道。“‘对牛弹琴’,说得好。三姐,我是牛,你就是牛姐姐,你也是牛。……”他忽然仰起头去看天空自言自语道:“我的鸽子,一定是高忠在放我的鸽子。”他又指着天空对她们说:“你们听,哨子真好听。”于是他一个人放开脚步跳上石阶往外面跑去,并不理睬正在对他讲话的姐姐。
  淑英微微地抬起头望天空,她的眼光避开紫藤花架看到了那一段蔚蓝的天。天是那样的清明,空气里仿佛闪动着淡淡的金光。几只白鸽列成一长行从那里飞过。白的翅膀载着点点金光,映在蔚蓝色的背景里,显得无比的鲜明。但是它们很快地飞过去了。只有那些缚在它们尾上的哨子贯满了风,号角似地在空中响着。
  “翠环,倒茶来,琴小姐来了!”
  淑英听见这奇怪的声音,吃了一惊,掉头去看,看见了挂在檐下的鹦鹉架,才知道这是鹦鹉在学人说话,也就宽心地微笑了。
  “二表妹,你来罢,”琴在房里唤道。
  “我就来,”淑英答了一句,但是过后她又说:“琴姐,还是你同三妹出来好。这样好的天气在花园里走走也是好的。”
  琴回头看了看房里的情形。绮霞正在替淑贞梳头。她便回答淑英说:“二表妹,还是你先到我们这儿来好。四表妹昨晚一夜没有睡好觉,现在才起来。”
  “好,那么我来罢,”淑英答道。她的笑容渐渐地消褪了。
  淑贞的带愁容的女孩面孔像一条鞭子在她的头上打了一下,把眼前的景物全给她改变了。昨夜的事情她记得很清楚。她们在淑华的房里谈话。淑贞因为她的父母吵架的事情,又害怕,又羞惭,又烦恼,不愿意回到自己的房里去睡。琴和淑华商量好把淑贞留在淑华的房里,她们用种种的话安慰淑贞。
  后来淑贞就在淑华的房里睡。这个女孩的境遇素来就得到做堂姐的淑英的同情。她想着淑贞的事情,虽然马上受到一阵忧愁的袭击,但是她也常常因此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她觉得淑贞的命运还赶不上她的,她究竟比淑贞幸福。她这样一想仿佛给自己添了一点勇气。她的心情也有些改变了。她暂时忘记了那些时常来袭击她的不愉快的思想,却打算怎样帮助她那个更不幸的堂妹妹。
  淑英一面想着淑贞的事情,一面用她的稳重的慢步子沿着淑华的窗下往外面走去。刚走了几步,她忽然听见厨房里起了吵闹声。她便站住略略掉过头去看厨房。这是两个女佣在相骂,中间还夹杂着厨子的声音。
  “我不怕,我偏要动!我看你敢把我怎样?三老爷等着要开水泡茶。你有本事,你去向三老爷说!”说话的是三房的女佣王嫂。
  “你不怕,难道我就怕?三老爷再凶,也管不到我,我又不是他用的人!我是老太爷在时就来的。”这是钱嫂的又尖又响的声音。
  “呸,你还有脸皮提老太爷!哪个不晓得!自从老太爷过世后,你们那个老妖精十天有九天不归屋。哪个明白她在外头干些啥子事?”王嫂气势汹汹地骂道。
  “好!大家听见的!你骂陈姨太!你喊她做老妖精!好!
  我们一起去见她!你有本事你当面去骂!哪个不去,才不是人!

“你不要撒娇,老娘不怕你!老娘就跟你去!话是老娘骂的!不消说一个陈姨太,就是十个,老娘也不怕!
  淑英把眉尖微微一蹙,不等王嫂闭嘴就烦厌地叫道:“王嫂!”
  厨房里没有应声,但是吵闹声暂时停止了。淑英又叫了一声。
  “王大娘,二小姐在喊你,”翠环的声音从厨房里送出来。
  王嫂含糊地应了一声,但是她并不走出来。钱嫂又开口吐出一些骂人的话。
  翠环匆忙地从厨房里出来。她看见淑英茫然地站在对面阶上,有些诧异,连忙走过去,带着温和的微笑问道:“二小姐,你喊王大娘做什么?”
  淑英把手略略挥动一下,急急地说了一句:“你快去挡住她,不要她再吵架。”
  “我也这样说。大清早四老爷、四太太还没有起来,把他们吵醒——”翠环赔笑道,她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打岔了。
  “二小姐,请你把王大娘喊住一下,我们老爷太太都还在睡觉,”说话的是四房的女佣李嫂,她刚从四老爷的房里走出来,看见淑英在跟翠环讲话,便跨过天井,走到淑英的面前。
  淑英微微红一下脸,眉毛蹙得更紧,她略略点一下头,轻声答道:“我晓得。”她回头看见翠环还在旁边,恰恰这时王嫂又在厨房里大声嚷起来,仿佛那两个女人真的要扭在一起厮打了。她便催促翠环道:“你快去,你快去!你说,她再要不听话,我就把老爷请来。”
  翠环答应了一个“是”字,慌慌忙忙地往厨房那面走了。
  李嫂带着笑恭敬地说了一句:“难为二小姐,”也走开了。淑英转身走了两步,打算到淑华的房里去。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闹些什么!大清早就这样乱吵乱叫。
  连一点王法也没有!你们都给我滚!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你们这些混账东西,都给我滚!
  厨房里突然十分清静了,连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也没有。
  “你管不到我。我吃的不是你的饭。没有你骂的!”钱嫂不服气,在厨房里叽哩咕噜地自言自语。她一面说话一面往外面走,还不曾跨出门槛,就被克安大声喝住了。
  “什么?你在放些什么狗屁?”克安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的眼光火箭似地射在钱嫂的脸上。王嫂和别的女佣都带了畏惧的脸色望着克安。
  钱嫂板着脸不理他。她装着不听见的样子正要跨出门槛。
  克安就抢上前去,不由分说在她的颧骨高高的左右两边脸颊上接连地打了两下。他把手缩回来的时候,口里还吐出一句:“我×你的妈!”
  钱嫂被这意外的两个嘴巴打得向后退了一步,两边脸颊被打得通红。她伸手摸了摸脸颊,流出了眼泪来。她忽然变了脸色向克安扑过去。她抓住克安的膀子带哭带嚷地叫道:“好!你动手打人!我又不吃你的饭,你凭哪点配打我?你打嘛!你打嘛,我要跟你拚命!”她说着,把鼻涕和眼泪一起在克安的袖子上面揩来揩去。
  这个举动是克安料不到的。他有些窘,不知道要怎样应付才好。别的女佣连忙拥上去拉钱嫂,钱嫂还带哭带嚷地挣扎着,但是终于被拖开了。她那件新竹布短衫已经揉得起皱,上面还有些眼泪和口水,上纽绊也拉开了三个。
  克安气得脸发青,瞪着眼睛呆呆地站在厨房门口,喘着气。他的夹紧身被钱嫂的鼻涕、眼泪、口水弄脏了。这时四太太王氏头不梳脸不洗地从房里赶了来。她温和地劝解道:“四老爷你何苦跟那种下贱人一般见识,还是进屋去歇一会儿罢。”
  克安看见他的妻子来劝他,倒反而更加起劲了。他一面顿脚一面气愤地嚷道:“不行。我非把她开消不可。她居然要跟我拚命,这太没有王法了!李嫂,你去请陈姨太来!”
  李嫂恭敬地应了一声,就动着两只小脚往角门那面走了。
  “我不怕。你把陈姨太请来我也不怕!青天白日你凭哪点敢打人?”钱嫂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她的一只膀子还被人拖住,但是她却挣扎着继续大声叫骂:“骂人家下贱,亏你说得出口!
  老娘又不偷人、骗人,哪一点下贱?不像你们有钱人家,玩小旦,偷丫头,吃鸦片烟,这些丧德的事情,你们哪样不做!老太爷死了还不到一年勒!高公馆,外面好气派,其实里面真脏,真臭!
  “要造反了!要造反了!给我打,给我打,这个狗×的东西!”克安气得不能再忍耐了,不等钱嫂说完,就忘了自己地大声骂起来,要冲进厨房去打钱嫂。王氏半羞惭半着急地用两只手把他的膀子拖住,激动地叫着:“四老爷,四老爷!”
  淑英依旧站在对面阶上,她的心跳得很厉害。憎厌和绝望的感觉苦恼着她。她不要看这眼前的景象,但是她却又茫然地望着对面那个厨房。她甚至忘记了她刚才打定主意要到什么地方去。淑华和琴已经从里面出来了。淑华走得快,她到了厨房门口,还帮忙王氏去拖克安。琴却默默地站在淑英的身边。
  “给我把陈姨太找来!”“给我把陈姨太找来!”克安疯狂似地接连嚷着。
  “我不怕,你把你先人请来,我也不怕!我怕你,我才不是人!”钱嫂咕噜地骂着。
  “四老爷,你进屋里头去坐坐罢,有话以后慢慢儿讲。何苦为一个下贱的老妈子生气。你进屋去,等我去把陈姨太请来慢慢儿说……”王氏在旁边柔声劝道。
  “不用你们请,我自家来了。有话请说,”陈姨太皮笑肉不笑地从后面插进来说,原来早有人给她报了信,她特地赶到这里来的。
  “陈姨太,你来得正好,你看这个没王法的‘监视户’,连我也打起来了!你马上就把她开消,叫她滚!”克安看见陈姨太,就像见了救星似的,眼睛一亮,立刻掉转身子嚷道。
  陈姨太竖起眉毛,冷笑一声,张开她的薄嘴唇说:“我道有啥子了不得的大事情,原来这点儿芝麻大的小事。四老爷,你也犯不着这样生气,钱嫂是个底下人,喊她过来骂一顿就是了。你做老爷的跟老妈子对嘴吵架,叫别人看见,也不大像话。”她说完并不给克安留一点答话的时间,便侧过头向厨房里大声叫道:“钱嫂,你还不快回去!不准你再跟四老爷吵架!你也太不晓得体统了!”
  钱嫂噘着嘴不情愿地答应一声,但是并不移动身子。
  克安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两只眼睛直望着陈姨太的擦着白粉、画着眉毛的长脸,口微微张开吐着气,好像就要把她吞下去一样。等陈姨太把嘴一闭,他便暴躁地叫起来:“不行,非把她马上开消不可!叫她马上就滚!”
  陈姨太冷笑一声,平静地说:“四老爷,你要明白,钱嫂是老太爷用的人。”
  “不管她是哪个用的,非给我马上滚不可!”克安沉下脸命令似地对陈姨太说。
  “没有这样容易的事。她走了,哪个给我做事情?”陈姨太动气地抢白道。
  “陈姨太,我不管哪个给你做事情,我只问你:你究竟叫不叫她滚?”克安厉声追问道。他的脸色越发黑得可怕了。两只眼睛血红地圆睁着。憎恨的眼光就在陈姨太的脸上盘旋。
  “我偏不叫她走!她是老太爷在时用的人,你做儿子的管不到!”陈姨太也变了脸色尖声回答说。
  “放屁!你是什么东西?……”克安劈头骂起来,就要向陈姨太扑过去,却被王氏拦住了。王氏半生气半惊惶地说:“四老爷,你忍耐一点儿,不要跟那个横不讲理的人一般见识。……”“什么叫做‘横不讲理’?你放明白点!不要开口就骂人!
  ‘什么东西!’你才是什么东西!”陈姨太插嘴骂道。
  王氏轻蔑地看了陈姨太一眼,把嘴一扁,盛气凌人地答道:“没有人跟你说话,哪个要你插嘴?老太爷已经死了,你还是一身擦得这样香,是擦给哪个闻的?”
  “你管得我擦给哪个闻?我的事你们管不到!”陈姨太挣红了脸反骂道。
  “我偏要管!你不要凶,豆芽哪怕长得天那样高,总是一棵小菜!”王氏顿着脚回骂道。
  克安对他的妻子说:“你不要睬这个泼妇,她是见人就乱咬的。”
  陈姨太立刻变了脸色,一头就往克安的怀里撞去。克安不提防被她撞了一下,他连忙用手去推她。她却抓住他的衣服不肯放,还把脸不住地在他的胸上擦。她一下子就哭起来,带了眼泪和鼻涕嚷着:“哪个是泼妇?哪个是泼妇?你说我是‘携’,‘携’又怎样?我总是你们的‘庶母’嘛!老太爷死了还不到一年,你们就欺负我。好,我不要活了,我拿这条命来跟你们拚了吧!”
  “哼,看不出你还会撒娇,”王氏冷笑道。
  克安被陈姨太扭缠着,不知道怎样做才好,他现出了窘相。他用力推她也推不开,她却索性把他紧紧地抱住了。
  女佣、奶妈和厨子、火夫之类都围过来像看把戏一样地旁观着。觉新也早来了,他站的地方离他们很近,但是他并不上前去劝解。后来他看见他们实在闹得不像话,便悄悄地溜进角门找他的三叔克明去了。
  淑英在对面阶上实在看不下去。她带着悲痛和嫌厌的感情微微掉过头去,她的眼光和琴的眼光遇着了。她连忙把头掉回去,好像不敢多看琴似的。
  “二表妹,你看这就是你的家庭生活。你还没有过得够吗?”琴忽然伸手去捏住淑英的右手,同情地问道。
  淑英感觉到一阵感情的爆发,她不能够控制它。眼泪淌了出来。她便埋下头去,心里彷徨无主,呜咽地断续答道:“我也过得够了。我不能够再忍耐了。琴姐,你说我应该怎样办?”
  “怎样办?你还不肯相信我昨晚上说的那些话?”琴关切地并且鼓励地说。
  淑英不答话。她在思索。对面厨房门前的戏剧渐渐地逼近尾声了。克明和觉新两人从角门里出来。克明带着严肃的表情走到克安的面前,板起面孔用沉痛的声音责备说:“四弟,你们这样闹,还成个什么体统?昨晚上五弟才闹过一场,今早晨你们又找事情来闹。我先前听见你们吵闹的声音,我还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我以为你们会适可而止。谁知你们越闹越不成话。爹死了还不到一年,你们几个就闹得这样天翻地覆的,给别人看见像什么话!你们是不是打定主意大家分开,把爹一生辛辛苦苦挣来的这份家业完全弄掉?这种败家的事情我可不答应!”克明愈说下去,他脸上的表情愈严厉。
  他的锐利的眼光轮流地在克安和陈姨太的脸上盘旋。陈姨太已经放开了克安,站在旁边,一面揩眼睛,一面还在低声抽泣。等克明把话说完,她立刻拖住他的膀子,把脸挨到他的身上,哭诉道:“三老爷,请你给我作主。他们这样欺负我,我以后怎样过日子?老太爷,老太爷,你死得好苦呀!
  ……”于是伤心似地号哭起来,把眼泪、鼻涕和脸上的粉全揩在克明的爱国灰布夹袍的袖子上面。
  “三哥,你看,这像个什么东西?”克安鄙夷地指着陈姨太对克明说。
  “你不要再说了,你跟四弟妹快进去罢,”克明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挥着那只空着的膀子说,声音比先前的稍微温和一点。
  克安夫妇也有些疲倦,不想再闹下去,听见克明的话觉得正好借此收场,也就不再分辩,含糊地答应一声,埋着头悄悄地走开了。
  “陈姨太,你不要哭,有话到屋里慢慢地说,”克明看见克安夫妇走了,便略略俯下头温和地劝陈姨太道。
  陈姨太也渐渐地止了哭。克明把头掉向四面看,看见淑华站在旁边,便对她说:“三姑娘,你把陈姨太搀扶进屋去,好生劝劝她。”说罢他就抽开了身子,还伸手在自己的两只膀子上拍了一下,好像要拍掉陈姨太身上发出来的那种浓烈香味似的。
  淑华料不到克明会叫她做这件事情,她有些不愿意,但又不便推辞。她抬起头偷偷地往对面阶上看了一眼,淑英、淑贞和琴还站在那里。她失悔不该一个人跑到这边来。不过她也不说什么抱怨的话,默默地过去搀扶陈姨太。陈姨太也不再吵闹了。她摸出一方手帕来揩眼睛,不好意思地埋下头,跟着淑华往角门那边走去。她们刚刚走了两步,钱嫂连忙从后面追上来,得意地说:“三小姐,让我来。”她便伸手去搀扶陈姨太。淑华看见她过来搀扶,觉得正合自己的心意,便点了点头,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
  陈姨太的影子消失在角门里面了。女佣、厨子、火夫之类也都回到厨房里去做自己的事情。克明和觉新两人在天井里紫藤花架下一面踱着,一面低声谈论。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平时的状态。鹦鹉依旧在架上扑来扑去,想弄掉脚上的铁链。觉英带着觉群、觉世两个兄弟气咻咻地从外面跑进来,但已经看不见热闹的景象了。淑芬一个人站在厨房门口,正感到没趣味,看见他们,马上便跑过去,结结巴巴地对他们讲起先前那一场吵闹来。
  淑贞默默地挨着琴,把她的一只膀子紧紧地挽着。身子畏怯地微微颤动。淑英忽然低声叹了一口气。
  “二表妹,”琴亲切地唤了一声,稍停她又说:“你该明白了罢。”
  淑英默默地转过身来,把一只手抓住琴的肩头,她的脸上堆满了阴云,她的眼光无力地在琴的脸上飘动。但是她看见琴的坚定的、并且是充满爱怜的眼光,她的脸部的表情就开始改变了。起初是她的眼睛发亮,然后这光亮逐渐地把那些灰暗的云一一拨开,于是一个晴明的天空出现了。淑英的心起先似乎到了绝地,但是如今一下子就发见了一个广大的天空。她的心豁然开朗了。那些轻的、重的哀愁,先前逐渐地堆积在她的心上的,如今全飞走了。她觉得她的前面还有希望在闪耀,她仿佛还看见一线亮光。她记起了昨天晚上琴在觉民的房里对她谈过的那些话。她有了一点勇气。她放下手来。她带了一点快乐地对琴说:“琴姐,你放心,我相信你的话。我决不学梅表姐。”“说得好!这才是我的好妹妹!”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后面响了起来。这是觉民,他带着笑容站在她们的背后,手里捏了一份报纸。
  淑英听见觉民的话,脸微微发红,她不好意思地略略埋下头去,但是心里很高兴。
  琴看见觉民,笑问道:“你几时回来的?我们起先喊绮霞去请你来,说你到外面去了。”
  “我到报社去了一趟,刚刚回来。这是今天刚印出来的,”觉民说着就把手里拿的最近一期的《利群周报》递给琴,他还加了一句:“三弟那篇批评大家庭的文章,就登在这期。”
  觉民说的就是觉慧从上海寄来的那篇关于大家庭的文章,琴已经读过了原稿,所以也不大留意。她接过报纸,随意地看了一下。
  “在哪儿,给我看看!”淑英听见说有一篇批评大家庭的文章,而且是她的三哥写的。她恨不得马上就读到它。她把头伸过去,脸靠着琴的脸,贪婪地用眼光去吞食纸上的字迹,她一面跟着他们慢慢地向着花园那边移动脚步,一面埋头读那篇文章。她读一句,心跳一下,似乎每个字都是她从自己的心里吐出来的。她以前完全没有想到这种种的理由,也没有留心这种种的事情,现在从这篇文章上读到它们,她没有一点惊奇,她觉得这些都是很显明的,而且她很早就感觉到的。她渐渐地激动起来,一阵热气使她的心温暖了。她匆匆地读完了文章,但是她还觉得没有读够。她恳切地望着觉民说:“把这份报给我,我还要仔细地读一遍。以前的,我也只是断断续续地读过几期,你给我找个全份罢。”
  “你先把这张拿去,”觉民满意地含笑答道。“我有全份,不过给朋友借去了,等到我去要了回来,就拿给你看。”
  “这也好,可是你千万不要忘记啊,”淑英兴致很好地提醒他说。
  琴听见淑英的话,便抬起头去看觉民,两人对望着,会意地一笑。琴把手里拿的《利群周报》递给淑英。淑英郑重地接了过来,现出高兴的样子。
  淑贞依旧畏缩地偎在琴的身边。她不大了解他们的谈话,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忽然都现出高兴的样子。但是看见大家都高兴,她也就渐渐地感到了一点温暖。
  “琴妹,明天下午我们在少城公园开会,讨论周报的事情。
  大家想请你去,好不好?”觉民忽然想起一件事,低声对琴说。
  琴迟疑一下,就点头答了一句:“也好。”过后她又提议说:“其实二表妹也可以去看看。”
  “我真的可以去吗?我很想看看你们怎样开会,”淑英惊喜地拉着琴的袖子问道。过后她又失望地说:“不行,我害怕。
  我们姑娘家这样抛头露面也不大好。而且爹也不会答应我去。”
  “不要怕,琴姐天天抛头露面,也没有给人吃掉。二妹,你去央求三婶,她会答应的。你可以偷偷跟我们一路去,不让三爸晓得。其实我们开会,也没有什么看头。这并不是正式开会,只是报社里几个朋友随便谈点闲话。不过你关在家里,太闷了,到公园去走走也好,”觉民同意地说。“等一会儿剑云会来的,我请他陪你去。若是你害怕,我们再把大哥也拉去。你们可以另外占一张茶桌子,不跟我们坐一桌。我们开会你们可以在旁边看,别人不会认得你。二妹,你看这个法子好不好?”
  “好极了!”有人在后面拍手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三妹!”淑英冲口吐出了这两个字,便惊讶地回头去看,众人也都回过头去。果然是淑华,她满脸笑容地站在他们后面。
  “三妹,你在笑什么?你总爱这样嘻嘻哈哈的!你喊出来给人家听见也不好,”觉民抱怨道。
  “我生就是这样的脾气,这有什么办法呢?”淑华依旧带笑地答道。“你怕什么?不会给人家听见的!”
  “不过三表妹,你也不应该躲在后面偷听,不给我们晓得。
  你这种脾气应该改掉才好,”琴接着说。
  “你自然是帮忙二哥的,我不给你辩,”淑华故意把头一扭嘲笑道。
  “呸!人家在跟你说正经话!”琴红了脸带笑地骂了一句,就掉开头不再理淑华了。
  “我也要去,”淑华正经地说。
  “我也想去,不晓得可以不可以,”这许久在旁边不做声的淑贞忽然鼓起勇气说。她抬起两只眼睛注意地望着觉民的嘴唇。
  觉民把眉头一皱,沉吟地说:“这许多人去,恐怕有问题。”
  “我不要紧,妈不会阻拦我,”淑华坦白地答道。
  “但是四妹就有问题,五婶不会答应她。而且人多了,传出去给三爸晓得,连二妹也去不成了,”觉民担心地说。
  “那么,我不去了,”淑贞赌气似地说。一阵失望的表情笼罩着她的瘦小的脸。她的嘴一扁,眼圈一红,差不多要哭出来了。她连忙埋下头去。她的眼光触到了她那双在大裤脚下面露出来的小脚。她又把眼光移到她的几个姐姐的脚上去。
  摆在她眼前的都是未经包缠过的天然脚。只有她自己的一双却已经变成高耸的、畸形的东西了。过去说不尽的痛苦突然涌上了她的心头。未来的暗影又威胁地在她的眼前晃动。她气得眼泪直流,便从怀里摸出手帕揩眼睛。
  众人不知道她这时的心情,以为她单是为了不去公园的缘故伤心,心里都有些难受。
  “四表妹,不要伤心。我们一起去。五舅母这两天没有心肠来管你。万一她有什么话,由我来担当好了,”琴俯下头去温柔地在淑贞的耳边说。
  “好,大家都去。这点小事情不必管他们答应不答应,先做了再说!万一给他们晓得了,也不过挨两句骂而已。我们还怕这个做什么?”觉民下了决心毅然地说道,他脸上的表情是很严肃的,他不再有顾虑了。
  “四表妹,你听见没有?大家都去!”琴看见淑贞不作声,便顺着觉民的语气,继续柔声安慰道。
  “先做了再说,……”淑英猛省似地低声念道。她好像在思索什么事情。
  “我的脚……”从淑贞的口里忽然迸出了这三个字。以后又是断续的抽泣。
  “你的脚?怎么,你的脚痛吗?”琴关切地问道。她连忙埋下眼光去看淑贞的一双挨了许多板子流了许多眼泪以后缠出来的小脚,这双畸形的脚在公馆里是很出名的。淑贞的母亲沈氏曾经拿这双小脚向人夸耀过。也有些人带着羡慕的眼光赞美过它们。只有淑贞的哥哥姐姐们才把它们看作淑贞的痛苦生活的象征。他们曾经投过许多怜悯和嘲笑的眼光在这双脚上。但是如今这双小脚也成了他们所看惯的东西了。所以连琴也不能够马上就明白“我的脚”这三个字的意义。
  淑贞没有答话。众人站在花园的外门口,把淑贞包围着,在问这问那。
  “大少爷,大少爷!”绮霞慌慌张张地从过道那面出来,带跑带走地一路嚷着。
  “绮霞,什么事情?你这样慌张!”爱管闲事的淑华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连忙跑过去拦住绮霞问道。
  “孙少爷生急病,急惊风,在太太屋里,”绮霞张惶地断续说,便撇开淑华往后面走去。
  众人听见海臣突然生急病,完全忘记了方才的事情,一起往周氏的房间急急走去。
  周氏的房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屋子的人,空气很紧张。有的人从外面进来,有的人慌张地跑出房去。
  “拿保赤散!”
  “保赤散很灵验。”
  “三太太那儿有。”
  “绮霞去拿了!”
  “医生来了吗?”
  “医生为什么还不来呀?”
  “刚刚去请了,就会来的。”
  人声这样地嘈杂。琴和淑英姊妹连忙挤到前面去。
  何嫂坐在床前一把椅子上,海臣躺在她的怀里。那张可爱的小脸因为痛苦做出来可怕的怪相。小嘴里接连地发出“唔,唔”的声音,跟着这声音他的手和脚痛苦地搐动起来。
  “海儿!海儿!”觉新带着满头汗珠从外面跑进房来。他远远地瞥见了海臣的身子,便推开众人,一下子冲上去,他几乎扑倒在何嫂的身上。
  “海儿,你怎么了?”他把头俯在海臣的脸上,他急得哭出来了,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去。
  海臣不回答。他的眼睛半开半闭着,他已经不能够辨认他的父亲了。他除了痉挛地舞动手脚,痛苦地叫出“唔,唔”的声音外,什么也不知道了。
  “妈,我怎样办?”觉新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绝望地摊开手顿着脚,望着周氏抽泣地说。
  “这不要紧。你不要着急。……啊,保赤散来了。吃了保赤散就会好的,”周氏镇静地安慰觉新说。
  周氏从绮霞的手里接过了保赤散,便上前去把它喂给海臣吃了。
  觉新这时心里彷徨无主,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事情。他茫然地掉头四顾,忽然疯狂似地叫起来:“医生呢?为什么不请医生?”
  “医生就来了,已经去请过了,”人丛中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样回答。
  “医生为什么还不来?”觉新依旧顿着脚焦急地说。他掉转身子向外面走去。他刚走了两步又回转来。他仍旧站在何嫂面前。他刚刚看了海臣一眼,马上又把眼光掉开。他到处看了看。过后他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含着眼泪,微微张开嘴,祷告似地低声说:“珏,……珏,你保佑保佑海儿罢。”
  “王师爷来了!”一个声音响亮地敲在他的心上。他的全身都震荡着这个声音。他连忙掉过头去看房门口。
  王云伯,一个黑发长须的医生,被仆人袁成领着走进了房间。众人连忙让出了一条路。医生安闲地走到海臣面前。绮霞马上端了一个凳子来,请他坐,他便在何嫂旁边坐下了。
  医生伸出手去按脉,一面向何嫂讯问病状,何嫂激动地说:“起先还耍得好好的,后来忽然抱着头喊痛。我问他哪儿痛。他只抱着头‘痛呀,痛呀’喊个不停后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医生频频地点着头。他又问了几句话,都得到满意的回答,便站起来。他的严肃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他客气地对周氏说:“孙少爷的病不要紧,吃了保赤散也很好。我看是发肝风,因为肝热太重,所以发肝风。这不是重病,不要紧,再吃一两付药就更好了。太太,请你们放心,等我来开个药单子。”
  “难为先生费心。请到那边签押桌去开单子罢,”周氏欠身答道。
  医生坐在书桌前写好了药方,便由觉民陪着出去了。
  淑华已经封好了脉礼,看见医生出去,连忙把它交给绮霞,低声催促道:“快,快送去。”
  “嗯,”绮霞仓卒地答应一声,就往外面飞跑。
  “绮霞!”周氏忽然叫道。但是绮霞已经听不见唤声了。
  “绮霞送脉礼去了。妈喊她有什么事?”淑华接口说。
  “那么喊张嫂去罢,喊个大班去把药立刻煎来!”周氏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出去喊!”觉新说了这四个字,不等别人答话,便抓起药方往外面跑了。这天的傍晚,觉民、琴和淑英、淑华姊妹在觉新的房里闲谈,何嫂抱了海臣从外面进来。海臣看见琴便亲热地唤了一声:“琴孃孃。琴高兴地答应了一声,站起来,伸手去轻轻地捏了一下海臣的脸颊,笑问道:“你今天早晨在做什么?”
  海臣微微笑着,歇了片刻,才清晰地说:“今天把你们吓倒了。”
  “你为什么要吓我们?”琴温和地问。
  海臣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认真地说:“我以后再不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