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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海臣的死就像一盏微暗灯光的熄灭,在高家的生活里不曾留下大的影响,但是在觉新的心上却划开了一个不能填补的缺口,给他的灵魂罩上了一层浓密的黑暗。他这一年来似乎就靠着这微弱的亮光给他引路,然而如今连这灯光也被狂风吹灭了。
觉新一连两天都觉得胸口痛,没有到公司去,说是在家里静养。但是他坐在自己房里,仿佛在每样东西上面都看见海臣的影子,不能不伤心,后来还是被王氏和沈氏拉去打麻将,算是暂时宽心解闷。
星期三早晨觉新叫袁成买了一个大的花圈来,预备送到海臣的坟上去。花圈买来了,放在觉新的书房里一张圆桌上面。周氏和淑华两人刚从花园里出来,经过觉新的门前,便揭起帘子进去,跟在她们后面的绮霞也进了觉新的房间。
“这个花圈倒好看。不过拿到坟地上一定会给人偷去,”淑华看见花圈,不假思索地顺口说道。
“其实不给人偷,过两天花也会枯的。大哥不过尽尽心罢了,”周氏带点伤感地说。
觉新含糊地答应了一句,站起来让周氏坐了。他默默地把眼光定在屋角地板上,那里摊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金陵高海臣之墓”,墨汁还没有干,是觉新亲笔写的。
周氏看见觉新含泪不语,心里也不好受,便不再提海臣的事。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情,抬起头望着淑华,露出不相信的样子说:“三女,我忘记问你一件事情。五婶昨天对我说过你二哥带你们到公园里头去吃茶。她说她已经骂过四姑娘了。她要我把你二哥教训一顿。我想哪儿会有这种事情?怎么我一点儿也不晓得?你看古怪不古怪?真是无中生有找些事情来闹。”
觉新连忙掉头去看淑华。他注意地看她的脸,他的心里起了疑惑。他急切地等候淑华的回答。淑华的脸色突然变得通红,她不知道周氏的用意怎样,但是她找不出话来掩饰,便把嘴一噘,生气地答道:“这又有什么希奇。到公园去了也不会蚀掉一块肉。况且是四妹自家要去的。”
“那么你们真的去过了?”周氏惊讶地说,这个回答倒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去过就去过,五婶也管不到。”淑华埋着头咕噜地说。
“二弟也真是多事,把四妹带去做什么?又给我们招麻烦。”觉新叹一口气埋怨地插嘴道。
“麻烦?哪个怕她?”淑华圆睁着眼睛恼怒地说。“去公园又不是犯罪。我去,二姐去,琴姐也去。”
周氏微微地皱着眉尖,嗔怪地瞅了淑华一眼,带了一点责备的调子说:“你们也是太爱闹事了。我自然没有什么话说。
不过如果三爸晓得,事情就难办了。二姑娘会挨顿骂,这不消说。恐怕你们也逃不掉。我也会给人在背后说闲话的。去年你三哥偷偷跑到上海去,我明的暗的不晓得给人抱怨过多少回。如今你二哥又来闯祸了。”周氏的话愈说愈急,她的宽大的圆脸不住地点动,左边的肘压住写字台面。她红着脸,带了不满意的表情望着淑华,过了片刻,又把眼光移到花圈上。
“二弟真是多事。他为什么早不对我说一声?”觉新着急地跺脚,望着淑华抱怨道。
淑华脸上的红色已经褪尽,她一点也不怕,站在写字台的另一面,冷笑一声,挑战似地说:“三爸晓得,我也不怕。
到公园里头去吃茶又不会给高家丧德。五婶管不到二哥,也管不到我。她要管,先把五爸同喜儿管好再说,还好意思让公馆里的人喊喜儿做喜姑“三爸会——”觉新看见淑华的态度倔强,又看见周氏的脸色渐渐在变化。他一则怕淑华说出使周氏更难堪的话;二则自己也不满意淑华的过于锋利(他觉得这是过于锋利了)的议论,便插嘴来阻止她说下去。但是他刚刚说了三个字,立刻又被淑华打断了。淑华用更响亮的声音抢白道:“三爸?”她轻视地把嘴一扁。“他爱面子,看他有没有本事把喜儿赶出去。大事情管不了,还好意思管小事情。二哥不会怕他的。”淑华还要往下说,却被周氏止住,周氏烦厌地唤了一声“三女。”眼眉间露出一点不愉快的神色。淑华闭了嘴,脸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很不快活,只是把嘴噘着,偏过头去看窗外。过了一会儿,周氏看见淑华还在生气,便换了比较温和的口气对淑华说:“三女,你说话也该小心一点。
你对长辈也该尊敬。你这些话倘若给三爸或者四婶、五婶她们听见了,那还了得。等你二哥回来,我还要嘱咐嘱咐他。现在公馆里头比不得从前。我们命不好,你爹死了,你爷爷死了,我们没有人当家,遇事只得将就一点,大家才有清闲日子过。受点气也是没有办法。我从前在家当姑娘的时候,我也爱使性子,耍脾气,你大舅虽是个牛脾气,他也要让我几分。我嫁到你们高家来,算是改得多了……”周氏说到后来便带了点诉苦的调子。她想起她的身世,过去的事情和将来的事情搅动着她的心,话语变成轻微的叹息,她的眼圈开始发红了。觉新却淌出了眼泪。
“妈的话也不对。受气就不是一个好办法。东也将就,西也将就,要将就到哪一天为止。……”淑华听见周氏的话,心里不服,反驳道。连她这个乐天安命的年轻姑娘现在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倒是觉新料想不到的。觉新自然不会站在克明他们的一边,他不会诚心乐意地拥护旧传统,拥护旧礼教。在他的心里也还潜伏着对于“新的路”的憧憬。但是他目前渴望和平,渴望安静的生活。他似乎被那无数的灾祸压得不能够再立起来。他现在愿意休息了。所以淑华的话像一堆石子沉重地迎头打下,他觉得一阵闷,一阵痛。他痴痴地望着窗外。其实那些欣欣向荣的草木并不曾映入他的眼底。他看见的只是一阵烟,一阵黑。他把写字台当作支持物,两只手紧紧地压在那上面。淑华没有注意到觉新的动作和表情,她继续高声说道,她这样说话,似乎只为了个人一时的痛快:“妈总爱说命好命不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才是命。如果好人受罪,坏人得意,那么——”“三女。”周氏警告地唤了一声。她掉头往门边一看,连忙小心地对淑华叮嘱道:“我喊你不要再说,你声音这么大。
你说话也该小心一点。什么好人坏人,给人家听见,又惹是非。”她不愿意再听淑华说下去,便站起来打算走回自己的房里。淑华还想说话,忽然门帘一动,翠环张惶地走进来。翠环看见周氏,便站住唤了一声“大太太”,就回头对觉新说:“大少爷,我们老爷请你就去。”翠环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眼圈还是红的。
“好,我去。”觉新短短地说,又向四周看了看。他的眼光在花圈和字条上面停留一下,他便转过头向绮霞吩咐道:“绮霞,你出去喊袁二爷来拿花圈。”于是他急急地走出房去。
绮霞答应一声便走了。翠环还留在房里,她看见觉新出去,便走近淑华,激动地央求道:“三小姐,请你去看看我们小姐。老爷在发气,我们小姐挨了一顿骂,现在在屋里头哭。三小姐,请你去劝劝她。”
“我去。我去。”淑华惊惶地接连应道。
“唉,这都是你二哥闯的祸,”周氏烦恼地叹了一口气,她把身子压在椅背上,她的心上的暗云渐渐增加起来,无可如何地勉强去想有什么适当的应付方法。
“妈,你不要怪二哥了。三爸怎么会晓得这桩事情?一定有人在背后挑拨是非,”淑华咬紧牙齿恼恨地说,“我去劝二姐去。”她又对翠环说:“翠环,我问你,三老爷为了什么事情骂二小姐?”
“还不是为了去公园的事情?”翠环愤慨地说;“我从没有看见我们老爷对二小姐这样发过脾气。老爷的神气真凶,真怕人。二小姐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埋着头淌眼泪。老爷还要骂,太太看不过,在旁边劝两句,老爷连太太也骂了。”
“不要说了,我们快走,”淑华不耐烦地催促翠环道,她推开门帘走出了房间。翠环也跟着出去,但是刚跨过门槛,又被周氏唤进去了。周氏留下翠环,打算向她问一些事情。淑华进了淑英的房间,看见淑英正伏在床上,头藏在枕中,微微地耸动着两肩在哭;张氏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半埋怨半劝慰地说着话。淑华不曾想到张氏会在这里,她觉得有点窘,但也只得站住,勉强向张氏唤了一声“三婶”。张氏点了点头,她的粉脸上的愁云稍稍开展一点。她叹一口气,便说:“三姑娘,你看这都是你二哥闯的祸,害得你二姐挨一顿骂。那天我本来不要她去的。后来看见她苦苦要求,又是跟你们一起去,我才瞒住三爸放她去了。哪个晓得三爸现在也知道了,发这种脾气。你二姐也有点冒失。幸好还没有出事,如果碰到军人或者‘軃神’那才遭殃。”
淑华觉得张氏的话显然是为她而发的,张氏提到那天她同淑英一起到公园去,而且又对着她抱怨觉民,她心里很不快活。然而张氏是长辈,她不便对张氏发脾气。她的脸红了一阵。她装出不在乎的神气含糊地答应了两声,也不说什么,就站在连二柜前面,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淑英的背。淑英的哭声这时略略高了一点。这绝望的哭泣搅乱了淑华的心。
“平心而论,你三爸也太凶一点,父亲对女儿就不应该拍桌子打掌地骂。我看不过劝解两句,连我也碰了一鼻子的灰,还要派我一个不是。你二姐虽然做错事,但也不是犯什么大罪,”张氏不平地说。她似乎希望淑华说几句响应的话,但淑华依旧含糊地答应两三声,就闭了嘴。
“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淑英忽然在床上一动,挣扎似地哭着说。淑华连忙跑到床前,俯下头去亲密地唤了一声“二姐”。淑英不回答,却伏在枕上更伤心地哭起来,肩头不住地起伏着。一根浓黑的大辫子把后颈全遮了。淑华把身子躬得更深一点,伸手去扳淑英的肩头,淑英极力挣扎,不让淑华看见她的脸。张氏也到了床前,看见这情形正要说话,却被汤嫂的声音阻止了。汤嫂走进房来,站立不稳似地晃着她那巨大的身体,尖声说:“太太,老爷请你就去。”张氏听见这句话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掉头对淑华说:“三姑娘,请你好好地劝劝你二姐,”便跟着汤嫂走出了房间。
淑华掉头去看张氏的长长的背影。她看见那个背影在门外消失了,便跪在踏脚凳上,又伸手去扳淑英的头,同时轻轻地在淑英的耳边说:“二姐,三婶走了。你不要再哭,有什么事我们好好地商量。”
淑英翻了一个身,把脸掉向淑华。脸上满是泪痕,还有几团红印,眼睛肿得像胡桃一般。她痛苦地抽泣说:“三妹,我不要活,我实在活不下去了。”她再也接不下去,又伤心地哭起来。
淑华摸出手帕给淑英揩眼泪,淑英也不拒绝。淑华一面揩一面愤恨地自语道:“一定是五婶在背后挑拨是非,不然三爸怎么会晓得。”她同情地望着淑英的脸,又气恼,又难过。
她把手帕从淑英的脸上取下来。淑英微微睁开眼睛,那如怨如诉的眼光在她的脸上盘旋了片刻,轻轻地唤了一声“三妹”。淑英似乎要对她说什么话,但是并没有说出来,便掉开了脸,充满哀怨地长长叹一口气,眼泪像泉涌似地淌了出来。
淑华也觉得凄然了。她紧紧地挽住淑英的膀子,半晌不说话。
“三妹,我实在活不下去了,做人真没有意思……”淑英极力忍住眼泪,不要说一句话,但是她的最后的防线终于被突破了,她迸出了哭声,接下去又是伤心的抽泣。
翠环刚从外面进来,听见了淑英的话,她忍耐不住连忙跑到床前,依恋地唤了一声“二小姐”,她的泪珠不停地往下面滚。她说:“你不能够这样。二小姐,你不能够这样。”
“二姐,不要伤心了,这点小事情算得什么。等一会儿三爸气平了,就没有事了,”淑华勉强柔声劝慰道,她依旧挽住淑英的一只膀子不放松。她的心里充满了怨愤,却找不到机会发泄。
淑英又把身子转过来,泪花莹莹地望着淑华和翠环,她无可如何地摇摇头凄凉地说:“你们不晓得,我实在活不下去。
我以后的日子怎样过?活着还不是任人摆弄,倒是索性死了的好。”
淑华几乎要哭了,但是愤怒阻止了她,她想:——我不哭,我不怕你们,你们挑拨是非,你们害不到我。这个“你们”指的是她平日不大高兴的几个长辈。她愤愤不平地说:“二姐,你也太软弱了,为了这种事情就想死,也太不值得。
我跟你不同,别人讨厌我,恨我,我就偏要活下去,故意活给别人看。这回的事情一定是五爸告诉五婶,五婶告诉三爸的。五爸带了礼拜一游公园,那不算丧德,我们几姊妹到公园吃茶哪一点丢脸。二姐,你不要伤心,你坐起来,我们高高兴兴地出去耍,故意做给五婶她们看看。”淑华愈说愈气,她恨不得马上做出一件痛快的事情,给那些人一个打击。“二姐,你起来,你起来。”她用力拖淑英的膀子,想使淑英坐起来。
“二小姐,你不要伤心了,你要保重身体才好,”翠环含泪劝道。
淑英又叹了一口气。她止了泪悲声说:“你们劝我活,其实我活下去也没有好日子过。你们两个天天跟我在一起,难道还不晓得我的处境?我活一天……”淑英刚刚说到这里,觉新便走进房来。觉新看见淑英脸上的泪痕,带着同情和关心的口气劝道:“二妹,你忍耐一点,我们这种人是没有办法的。
这究竟还是小事情。你就委屈一下罢。”
他的劝慰反而增加了淑英的悲痛,她简短地吐出几个字:“大哥,那么以后呢?”泪珠不住地沿着脸颊滚下来。
“三爸以后不会再像这样发脾气的,”觉新搪塞似地答道。
这个回答很使淑英失望,连淑华听见也不舒服。淑华冷笑道:“要二姐活着专门看三爸的脸色那就难了。”
“轻声点。你疯了吗?”觉新吃惊地说。
“怕什么。难道会有人把我吃掉。”淑华理直气壮地说。觉新又劝了淑英一阵,声泪俱下地说了一些话,后来听见汤嫂的声音唤淑英去吃早饭,才匆忙地走了。汤嫂摇摇晃晃地走到床前重复地说了一句:“二小姐请吃饭。”淑英摇摇头疲倦地答道:“我不吃。”
“二姐,吃一点罢,”淑华劝道,翠环也加入来劝。她们说了许多话。但是淑英坚持着不肯起来吃饭。汤嫂去告诉了太太,张氏叫她过来再请,说是“老爷喊二小姐去吃饭”。淑英仍然不肯去。于是张氏亲自来了。张氏和蔼地劝了淑英几句,不但没有效果,反而把淑英引哭了。克明在另一个房间里厉声唤张氏,张氏只得匆匆地走了。淑华和翠环又继续安慰淑英,说得淑英渐渐地止了悲。这时绮霞来请淑华去吃饭。
淑华也说不吃。
“三妹,你去吃饭罢,”淑英温和地对淑华说。
“我不想吃,我今天陪你饿一顿,”淑华亲切地说,她淡淡地一笑。
“我不要你陪,我要你去吃饭,”淑英固执地说。
淑华索性不理睬淑英,她只对站在旁边的绮霞说:“你回去说我不饿。二少爷回来的时候,你请他立刻到二小姐屋里头来。”绮霞应了一声,便转身走出去。
翠环也不肯去吃饭,她和淑华两人在房里陪伴淑英,她们继续谈了一些话。淑英的心境渐渐地平静了些,也不再流泪了。翠环出去打了脸水,淑英便坐起来揩了脸,然后去把头发梳理一下。忽然觉英嚷着跳进房来;他笑嘻嘻地说:“二姐,你为什么不吃饭?今天菜很好。”
淑英皱了皱眉,立刻板起脸,过了半晌才回答一句:“我不想吃。”
“平日我挨爹骂,你总不给我帮忙。今天你也挨骂了,我高兴。”觉英扬扬得意地拍手说。
淑英埋下头不作声。淑华看不过,厌恶地责斥道:“四弟,哪个要你来多嘴。你再说。”
“我高兴说就说。你敢打我。你今天没有挨到骂就算是你运气了。”觉英面不改色地笑答道。这时连翠环也看不惯了,她不耐烦地唤了一声:“四少爷。”
“什么事?”觉英掉头看翠环,依旧嬉皮笑脸地问道。
“四少爷,请你不要说好不好?你看二小姐刚刚气平了一点,你又来气她,”翠环忍住气正经地说。
“我不要你管。”觉英变了脸骂道。
“四弟,你不给我滚开。哪个要你在这儿嚼舌头?你不到书房读书去,我去告三爸打断你的腿。”淑华站起来指着觉英叱骂道。
“你去告,我谅你也不敢……”觉英得意地说。他还要说什么,忽然看见张氏陪着周氏走进房来,就闭了嘴,很快地溜出去了。张氏也不把觉英唤住责斥几句,却装做不曾看见的样子让他走了出去。
淑英站起来招呼周氏,脸上略带一点羞惭。她看见她的大伯母和母亲都坐下了,便也坐下,埋着头不说话。
“二姑娘,这回是你二哥害了你了,害得你白白挨了你爹一场骂,”周氏看见淑英的未施脂粉的脸和红肿的眼睛,不觉动了爱怜,便带着抱歉的口气对淑英说。
“也不能完全怪老二,二女自己也有不是处,不过她父亲也太古板,”张氏客气地插嘴说。
“二姐那天明明先对三婶说过,三婶答应她去的,”淑华先前受了张氏的气,忍在心头,这时因觉英刚刚来搅扰了一阵,弄得她心里更不舒服,忍不住抢白张氏道。
张氏听了这句意外的话,不觉受窘地红了脸。她嗔怪地瞪了淑华一眼,并不理睬淑华。周氏在旁边觉得淑华的话使张氏难堪,便责备地唤一声“三女。”阻止她再说这类的话。
“事情过了,也不必再提了。我看三弟过一会儿气就会平的,”周氏敷衍张氏道,过后又对淑英说:“二姑娘,你也不必伤心了。以后举动谨慎一点就是。”
淑英低着头含糊地答应一声,并不说什么。淑华不平似地噘着嘴,但也不说话。张氏却在旁边附和道:“大嫂说的是,”也嘱咐淑英道:“二女,你要听大妈的话。你爹以后不会再为难你的。”
淑英依旧垂着头应了一声“是”,泪珠不由她管束地夺眶而出。她把头埋得更低,不肯让她们看见她的眼泪。
周氏和张氏又谈了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淑英的眼泪干了,她便抬起头来。她们以为她已经止住了悲,她们的心也就放下了。淑英的心情她们是不会了解的。只有淑华还知道一点,因为淑华究竟是一个年轻人。
周氏和张氏继续着谈话,她们对淑英、淑华两人讲了一些女子应该遵守的规矩。她们讲从前在家做小姐怎样,现在做小姐又怎样,讲得淑华厌烦起来,连淑英也听不进去。这时倩儿忽然进来说,王家外老太太来了,四太太请大太太和三太太去打牌,她们才收起话匣子走了。她们临走时张氏知道淑华也没吃早饭,还嘱咐翠环去叫厨子做点心给淑英姊妹吃。
淑华陪着淑英在房里谈了一些闲话。等一会儿点心果然送来了,是两碗面。淑华胃口很好地吃着。淑英起初不肯吃,后来经淑华和翠环苦劝,才勉强动了几下筷子。
觉民在下午四点钟光景才回家。他刚走到大厅上就遇见觉英同觉群两人从书房里跑出来。觉英看见觉民便半嘲笑半恐吓地说:“二哥,你们到公园里头耍得好。姐姐同四妹都挨骂了。姐姐哭了一天,饭也没有吃。连大哥也挨了爹的骂。”
觉民吃了一惊,把嘴一张,要说什么话,但是只说出一个字,就闭了嘴惊疑参半地大步往里面走去。他走进拐门还听见觉英和觉群的笑声。他进了自己房间,放下书,站在写字台前沉吟了片刻,便到觉新的房里去。

觉新正躺在床上看书。他等觉民回家等得不耐烦了,看见觉民进来,他又喜又恼,便坐起来。觉民先问道:“大哥,我刚才碰见四弟,他说什么你挨了三爸的骂……”“那还不是你闯的祸。”觉新不等觉民说完,便沉着脸责备地说了一句。
“是不是到公园去的事情?”觉民惊愕地问。
觉新点了点头,语气稍微和缓地答道:“就是这件事情。
你也太冒失了,害得二妹好好地挨了一顿骂,四妹也挨了五婶的骂。我平白无故地给三爸喊了去,三爸对着我骂了你半天,要我以后好好地管教你。你想我心里难不难过?”
“那么你打算怎样?”觉民压下他的直往上冲的怒气,淡淡地问了一句。
“我?——”觉新受窘地吐了这个字,然后分辩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说三爸要你管教我吗?”觉民追逼地说。
“我怎么管得住你?”觉新坦白地说,“不过——”他突然住了口,恳求般地望着觉民说:“二弟,我劝你还是去见见三爸,向他说两句陪罪的话。这样于大家都有好处。”
觉民沉吟半晌,理直气壮地答道:“我办不到。大哥,我不是故意跟你作对,使你为难。不过我陪二妹到公园去并不是什么犯罪的事情。我实在没有错。我不去陪罪。我现在到二妹房里去看看。”觉民看见觉新脸上的痛苦的表情,知道觉新处境的困难,他也不愿意责备他的哥哥,就忍住气走出了房门。
觉民刚走出过道,看见沈氏同喜儿有说有笑地从花园里出来。他只得站住招呼沈氏一声。沈氏爱理不理地把头一动,只顾跟喜儿讲话。喜儿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很有礼貌地招呼了一声:“二少爷。”沈氏还是戴孝期内的打扮。喜儿却打扮得齐整多了,头发抿得又光又亮,还梳了一个长髻。圆圆的脸上浓施脂粉,眉毛画得很黑,两耳戴了一副时新的耳坠,身上穿着一件滚宽边的湖绉夹袄。觉民短短地应了一声,也不说什么,就匆忙地走了。
淑英的房里静悄悄的。淑英、淑华和翠环三人在那里没精打采地谈话。淑英看见觉民,亲热地唤了一声:“二哥”,眼泪不由她控制地流了出来。她连忙掉开头去。但是觉民已经看见了她的眼泪。淑华看见觉民进来,欣喜地说:“二哥,你来得正好。你也来劝劝二姐。她今天……”觉民不等淑华把话说完,便走到淑英身后,轻轻地抚着淑英的肩头,俯下脸在淑英的耳边温和地说:“二妹,我已经晓得了。你不要伤心。
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挫折,不要怕它。”
淑英把头埋得更低一点,肩头微微耸动了两三下。淑华正要说话,却不想被翠环抢先说了:“二少爷,你没有看见,老爷今天的神气真凶。连我也害怕。”
“二妹,你记住我的话,时代改变了。”觉民停了一下又鼓舞地对淑英说。“你不会遇到梅表姐那样的事情,我们不会让你得到梅表姐那样的结局。现在的情形究竟和五年前、十年前不同了。”话虽是如此说,其实他这时并没有明确的计划要把淑英从这种环境中救出来。
觉民的声音和言辞把淑英和淑华都感动了,她们并不细想,就轻易地相信了他的话。淑英向来是相信觉民的。在这个大家庭里她视作唯一的可依靠的人便是他。他思想清楚,做事有毅力,负责任——琴这样对她说过,她也觉得琴的话有理。对于她,这个堂哥哥便是黑暗家庭中一颗唯一的星;这颗星纵然小,但是也可以给她指路。所以她看见觉民,心情便转好一点,她的思想也不像迷失在窄巷中找不到出路了。她抬起头带着希望的眼光看了觉民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些西洋小说的情节来到了她的心头。她鼓起勇气问道:“二哥,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够像外国女子那样呢?你告诉我。”
“那是人家奋斗的结果,”觉民不假思索地顺口答道。他又问淑华道:“三妹,你看见四妹没有?”
淑华还未答话,淑英就关心地对淑华说:“三妹,你等一会儿去看看四妹。她挨了五婶的骂,今天一天都没有出来,不晓得现在怎样了?”
淑华爽快地答应了。觉民看见他的话在淑英的心上产生了影响,便坐下来,慢慢地安慰她,反复地开导她。
淑英终于听从了觉民的话去吃午饭。她差不多恢复了平静的心境,但是看见克明的带怒的面容,心又渐渐地乱了。克明始终板着面孔不对她说一句话,好像就没有看见她一般。饭桌上没有人做声。连觉人也规规矩矩地跪在凳子上慢慢地吃着,一句话也不敢讲。丁嫂站在觉人背后照应他,但是也不敢出声。淑英感到一阵隐微的心痛,心里有什么东西直往上冲,她很难把饭粒咽下去。她勉强吞了几口就觉得快要呕吐了,也顾不得礼节,便放下筷子低着头急急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翠环正在旁边伺候,看见这情形着急起来,打算跟着去看她。翠环刚刚动步,就被克明喝住了。克明大声命令道:“站祝我不准哪个人跟她去。”
淑英在隔壁房里发出了呕吐的声音。起初的声音是空的,后来的里面就含了饮食。她接连吐了好几口,呕得缓不过气来,正在那里喘息。饭厅里,众人都沉着脸悄然地听着。张氏实在不能够听下去了。她放下碗,怜悯地唤翠环道:“翠环,你给二小姐倒杯开水去。”
翠环巴不得太太这样吩咐,她连忙答应一声,正要举步走去,忽然听见克明大喝一声:“不准去。”
张氏想不到她的丈夫甚至不给她留一个面子,她又气,又羞。她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也不说什么话,默默地站起来。
“你到哪儿去?”克明知道张氏要到淑英的房里去,却故意正色问道。
“我去看二女,”张氏挑战地说,便向着淑英的房间走去。
“你给我站祝我不准你去。”克明立刻沉下脸来,怒容满面地嚷道。
张氏转过身来。她气得脸色发青,指着克明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今天——”她忽然闭了嘴,缩回手,态度立刻变软了。她虽是依旧面带怒容,却一声不响地规规矩矩坐到原位上去。
“二女的脾气都是你‘惯使’了的。你看她现在连规矩也不懂得。她居然敢对我发脾气。她连我也不放在眼睛里了。
你还要‘惯使’她。将来出什么事情我就问你。”克明放下筷子,对着张氏声色俱厉地责骂道。
张氏的脸部表情变得很快。她起初似乎要跟克明争吵,但是后来渐渐地软化了。她极力忍住怒气,眼里含着泪,用闷住的声音向克明央告道:“你不要再说好不好?王家太亲母就在四弟妹屋里头吃饭。”
克明果然不作声了。他依旧板着面孔坐了片刻,才推开椅子昂然地往他的书房走去。
张氏看见克明的背影在另一个房间里消失了,才向翠环做一个手势,低声催促道:“快去,快去。”等翠环走了,她也站起,她已经走了两步,克明的声音又意外地响起来。克明大声在唤:“三太太。三太太。”她低声抱怨道:“又在喊。
难道为了一件小事情,你就安心把二女逼死不成?”她略一迟疑终于失望地往克明那里去了。
翠环端了一杯开水到淑英的房里,淑英已经呕得脸红发乱,正伏在床沿上喘气。她从翠环的手里接过杯子,泪光莹莹地望着翠环,诉苦般地低声说:“你这么久才来。”
“老爷不准我来,连太太也挨了骂。后来老爷走了,太太才喊我来的,”翠环又怜惜又气恼地说。她连忙给淑英捶背。
淑英漱了口,又喝了两口开水,把杯子递给翠环,疲倦地倒在床上。她叹了一口气,自语道:“我还是死了的好。”
“二小姐。”翠环悲痛地叫了一声。她压不住一阵感情的奔放,就跪倒在踏脚凳上,脸压住床沿,低声哭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说:“二小姐,你不能够死,你要死我跟你一路死。”
淑英含泪微笑说:“你怎么说这种话?我不会就死的。你当心,看把你的衣服弄脏,”淑英像爱抚小孩似地抚着翠环的头,但是过后她自己也忍不住伤心地哭了。
主仆二人哭了一会儿,不久淑华来了。淑华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翠环虽然止了悲,但是淑英心上仍然充满着阴云。后来淑英又呕吐一次,说了几句凄凉的话,惹得淑华也淌下泪来。
觉民吃过午饭就到琴的家去了,剑云来时叫绮霞去请淑英、淑华读英文。绮霞去了一趟,回来说是淑英人不大舒服,淑华有事情,两个人今天都请假。剑云关心地问了几句,绮霞回答得很简单,他也就没有勇气再问下去。他惆怅地在觉民的窗下徘徊一阵,觉得没有趣味,一个人寂寞地走了。
淑华在淑英的房里坐了一点多钟。她看见房间渐渐地落进黑暗里;又看见电灯开始发亮。屋子里还是冷清清的。没有人来看淑英。连张氏也不来。她愤慨地说:“三婶也太软弱了。也不来看一眼。”
“我们太太就是怕老爷。老爷这样不讲情理。我害怕二小姐会——”翠环带了一点恐惧地说,“二小姐”以后的字被她咽下去了。她不敢说出来,恐怕会给淑英增加悲哀。
淑英在床上发出了一阵低微的呻吟。她侧身躺着,把脸掉向里面去。
淑华略吃一惊。她一时也无主意,不知说什么话才好。后来她和翠环低声交谈了几句,看见淑英在床上没有动静,以为淑英沉沉地睡去了。她想起自己还要去看淑贞,也不便久留,嘱咐翠环好好地伺候淑英,就轻脚轻手地走出去了。
翠环把淑英床上的帐子放了下来。淑英觉得头沉重,四肢无力,心里也不舒服,便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淑英觉得心里平静了,不过四肢还是没有气力。她想到一些事情觉得心灰意懒,又不愿意到饭厅去看父亲的脸色,索性称病不起床,一直睡到下午。淑华、淑贞都来看她。觉新、觉民也来过。觉新的脸色苍白可怕,他好像患过大病似的。淑贞的眼睛还有点红肿,脸上依旧带着畏怯的表情。觉民和觉新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淑华和淑贞一直留在淑英的房里。张氏不时过来看淑英。她要叫人去请王云伯来给淑英诊病,淑英不肯答应。张氏看见淑英也没有重病的征象,知道不要紧,便把请医生的意思打消了。克明听说淑英有病,丝毫不动声色。他甚至不到淑英的房里去一趟。吃早饭的时候,他板起面孔一声不响,别人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情形淑英已经从翠环的报告中知道了。她想:做父亲的心就这么狠?她又是恨,又是悲。她再想到自己的前途,便看见阴云满天,连一线阳光也没有。觉民昨天说的那些话这时渐渐地在褪色。代替它们的却是一些疑问。她仿佛看见了横在自己前面的那许多障碍。她绝望了。她觉得自己只是一只笼中的小鸟,永远没有希望飞到自由的天空中去。她愈往下想,愈感到没有办法。她并不哭,她的眼泪似乎已经干枯了。
她躺在床上,心里非常空虚。她左思右想,又想到陈家的亲事。婉儿的那些话好像无数根锋利的针一下子撒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她全身都震动了。她不敢想那个结果。她想逃避。她在找出路。忽然鸣凤的脸庞在她的眼前一亮。她的思想便急急地追上去,追到了湖滨,前面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湖水。她猛省地吃了一惊,但是后来她就微笑了。她想:我也有我的办法。她不能再静静地躺在床上,便坐起来。淑华们并不知道她的心情,还劝她多休息。她不肯答应。她只说心里很闷,想到花园里去散散心。她坚持着要去,她们拗不过她,又看见她的精神还好,便应允陪她到花园去。翠环伺候她到后房去梳洗。等她收拾齐整和淑华、淑贞、翠环同到花园去时,隔壁房里的挂钟已经敲过三点了。
正是明媚的暮春天气。蓝色的天幕上嵌着一轮金光灿烂的太阳。几片白云像碧海上的白帆在空中飘游。空气是那么新鲜清爽。淑英走进天井,一股温和的风微微地迎面吹来,好像把生命与活力吹进了淑英的胸膛,而且好像把她心里的悲哀与怨愤一下子全吹走了似的,她感到一阵轻松。
她们几个人进了花园。里面的景物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在各处生命表现得更强烈一点。一切都向着茂盛的路上走。
明艳的红色和绿色展示了生命的美丽与丰富。花欣然在开放,蝴蝶得意地在花间飞翔,雀鸟闲适地在枝头歌唱。这里没有悲哀,也没有怨愤;有的只是希望,那无穷的希望。
淑华感到了肺腑被清风洗净了似的痛快。她低声唱起《乐郊》来。淑贞一声不响地偎在淑英的身边。淑英也忘了先前的种种苦恼。她们信步走着,一路上谈些闲话,不知不觉地到了晚香楼前面。出乎意料之外的,她们看见有人在天井里。那是克定夫妇和喜儿三个。他们坐在瓷凳上背向外面,有说有笑,好像很快乐似的,因此不曾注意到别人走来。
淑英看见克定三人的背影,心里不大高兴,她把眉头微微一皱,回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淑华不大在乎地也跟着掉转身子。她刚一动,就听见后面有声音在吩咐:“翠环,装烟倒茶。”她便站祝翠环抬起头去看声音来的地方,不觉失声笑了。那是鹦鹉在说话。翠环低声骂了一句。
克定们听见鹦鹉的声音,马上掉过头来看。沈氏先叫一声“四女”,接着又唤“翠环”,淑贞迟疑一下便走了过去。翠环也只得过去了。淑华掉头去看淑英。淑英正站在圆拱桥上看下面的流水。她很想马上到淑英那里去。但是她又听见沈氏在唤“三姑娘”,她只好走过去,跟沈氏讲几句话。她以为淑英会在桥上等候她。
淑贞走过去就被她的母亲留下了。沈氏又要翠环到外面去:第一,请四老爷、四太太到花园里打牌;第二,叫高忠进来在水阁里安好牌桌。翠环唯唯地应着。她在听话的时候,不住地侧头去看喜儿,对喜儿微笑,她觉得喜儿现在好看多了。喜儿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含羞带笑地点一下头,马上就把脸埋下去。
翠环只好往外面走了。她走过圆拱桥,淑英已经不在那里。她看不见淑英的影子便往附近找去。她忽然注意到淑英在湖边同一个男子一起走路。她看见背影认出他是剑云,便放心地走开了。
淑英先前在圆拱桥上站了片刻,等候淑华她们。她埋头去看下面的流水。水很明亮,像一面镜子。桥身在水面映出来。她的头也出现了。起初脸庞不大清晰,后来她看得比较清楚了,但是它忽然变作了另一个人的脸,而且是鸣凤的脸。
这张脸把新鲜的空气和明媚的阳光都给她带走了,却给她带回来阴云和悲哀:她的困难的处境和无可挽回的命运。她又一次落在绝望的深渊里,受种种阴郁的思想的围攻。
“二小姐,”忽然有人用亲切的声音轻轻唤道。淑英惊觉地抬起头去看。陈剑云从桥下送来非常关切的眼光。她便走下桥去。
“听说你欠安,好些了罢,”剑云诚恳地问道。
“陈先生,你怎么晓得的?我也没有什么大病,”淑英半惊讶半羞惭地说。他沿着湖滨慢慢地走去。她也信步跟着他走。他们走过一丛杜鹃花旁边,沿着小路弯进里面去。那一片红色刺着他们的眼睛。他们把头微微埋下。
剑云惊疑地看了淑英一眼,见她双眉深锁,脸带愁容,知道她有什么心事,便关心地说:“昨天我来了,喊绮霞请二小姐上课。说是二小姐欠安。我很担心。今天我来得早一点,没有事情,到花园里走走,想不到会碰见二小姐。我看二小姐精神不大好。”
“多谢陈先生,其实我是值不得人挂念的,”淑英感激地看了看剑云,她的脸上露出凄凉的微笑,叹息似地说。
剑云好几次欲语又止,他十分激动,害怕自己会说出使她听了不高兴的话。他极力控制自己,要使他的心归于平静。
他几次偷偷地看淑英,那个美丽的少女低下头在他的旁边走着。瓜子脸上依旧笼罩着一片愁云。一张小嘴微微张开,发出细微的声息。她走到一株桂树下面,站住了。树上一片叶子随风落下,飘到她的肩上粘住了。她侧脸去看她的左肩,用两根指头拈起桂叶往下一放,让它飘落到地上。他看见这情形,同情、怜惜、爱慕齐集到他的心头,他到底忍不住,冒昧地唤了一声:“二小姐。”
淑英侧过脸来。两只水汪汪的凤眼殷殷地望着他,等着他讲下去。
他忽然胆怯起来,方才想好的一些话,这时全飞走了。他努力去寻找它们。她的脉脉注视的眼光渐渐地深入到他的心里,这眼光似乎看透了他的心,而且把他的心搅乱了。他极力使自己的心境平静。但是他的注意力被她的眼光吸引去了。
他只觉得她的眼光在他的脸上盘旋,盘旋。于是那一对眼睛微微一笑。充满善意的微笑鼓舞了他,他便大胆地问道:“二小姐,你为什么近来总是愁眉不展?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不可以告诉我?让我看看我可不可以给你帮忙。”
这些亲切的、含着深的关心的话是淑英不曾料到的。她起初还以为剑云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要跟她商量,她以为他的哀愁与苦闷不会比她有的少。所以她预备着给他一点点同情和安慰。现在听见这些用颤动的调子说出来的话,她知道它们是出自他的真心,不含有半点虚伪的感情。在绝望深深地压住她、连一点不太坚强的信念也开始动尧许多人都向她掉开了脸、她陷在黑暗的地窖中看不见一线光明的时候,听见这意外亲切的话,知道还有一个人这么不自私地愿意给她帮忙,她很感动,不能够再隐瞒什么了。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悲声说了一句:“陈先生,你是晓得的。”她固然感激他,但是她并没有依靠他的心思。她想:他是一个同她一样的没有力量的人。他自己就没有办法反抗命运。她和她的堂哥哥堂妹妹们平时提到他总要带一种怜悯的感情。
“那么还是陈家的亲事?”剑云低声问道。
淑英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是以后的事情,我想大哥和觉民总有办法,”剑云极力忍住悲痛做出温和的声音说。
淑英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过了片刻她才摇摇头答道:“我看也不会有办法。他们固然肯给我帮忙,但是爹的脾气你是晓得的。为了去公园的事情他昨天大发脾气,到今天还不理我。到底还是该我去赔罪。陈先生,你想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闭了嘴,但是那余音还带了呜咽在剑云的耳边飘来飘去,把他四周的空气也搅成悲哀的了。这种空气窒息着他。
他又是恐惧,又是悲痛,又是烦愁,又是惊惶。然而有一个念头凌驾这一切,占据着他的脑子。那就是关于她的幸福的考虑。他把她当作在自己的夜空里照耀的明星。他知道这样的星并不是为他而发光的。但是他也可以暗暗地接受一线亮光。他有时就靠着这亮光寻觅前进的路。这亮光是他的鼓舞和安慰。这是他的天空中的第二颗星了。从前的一颗仿佛已经升到他差不多不能看见的高度,而照耀在另一个世界里。他能够正眼逼视而且把他的憧憬寄托在那上面、能够在那上面驰骋他的幻想的,就只有这一颗。她是多么纯洁、美丽。他偷偷地崇拜她。他甚至下决心要把他的渺小的生命牺牲,只为了使这星光不致黯淡。她占着他的全部思想中的最高地位,她的愁容、她的叹息、她的眼泪都会使他的心发痛,都会像火焰一般地熬煎着他的血,都会像苦刑一般地折磨着他。但是这些她都不知道。她平常给他的不过是普通的同情。他的心情她是不了解的。然而她今天这些微小的举动都被他一一记在心上。她先前立在桥上俯下头看湖水的姿态,这时伴着她的绝望的话语来绞痛了他的心。他忍不住悲声痛惜地说(声音依旧不高):“二小姐,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你应该明白:你跟我不同。我这一辈子是没有希望的了。你的前程是远大的。你当知道忧能伤人,你不该白白地糟蹋你的身体。你纵然不为自己想,你也应当想到那些对你期望很殷的人。”
淑英勉强一笑,分辩似地说:“其实我哪儿值得人期望?
我比琴姐不晓得差了若干倍。像我这种人活也好死也好,对别人都是一样的。”她咬了咬嘴唇皮,看见旁边树下有石凳,便走去坐下。她摸出手帕轻轻地在眼角、鼻上擦了擦。
剑云看见这个举动,知道她又快落泪了,他心里十分难过,便急不择言地说:“我决不会的,我决不会的。”他马上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明显,而且有点冒失,恐怕会引起她见怪,他不觉红了脸,一时接不下去。他站在她斜对面一块假山旁边,身子倚着山石,不敢正眼看她。
淑英忽然抬起头带着深的感激去看剑云。她的愁云密布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线阳光。她似乎带着希望微微地一笑。但是很快地这笑容又消失了,她失望地埋下头去。她恳切地说:“陈先生,我不晓得应该怎样说。你的好意我是不会忘记的。
不过你想想看,像我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一点本事也没有,平日连公馆门也少出过。我怎么能够违抗他们,不做他们要我做的事,我本来也不情愿就这样断送了自己的一生。有时候我听了二哥、琴姐的劝,也高兴地起了一些幻想,也想努力一番。但是后来总是发觉这只是一场梦。事情逼得一天紧似一天。爹好像要逼死我才甘心似的。”
“死”字刺痛了剑云的心,使他的自持的力量发生动遥他的眼前又现出了她在桥上埋头凝视湖水的姿态。而且她方才的表情他也看得很清楚:她起初似乎相信他可以给她一点帮助,她怀着绝望的心情向他求救,所以她那样看他,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但是后来她明白他并没有那种力量,他不能够给她帮一点忙:因此她又失望地埋下了头。他这一想更觉得心里难受,同时还感到负罪般的心情。他暗暗地责备自己。他向前走了一步,带着悲痛与悔恨对淑英说:“二小姐,我自然是一个卑不足道的人,不过我请你相信我的话。我刚才看见你站在桥上望着湖水出神。我有一个猜想,说不定我猜错了,不过请你不要见怪。你是不是也想在湖水里找寻归宿?你不应该有那种思想。你不应该学……鸣凤那样。就像我这种人,明知道活下去也没有一点好处,我也还靦然活着。
何况你聪明绝世的二小姐。你为什么不可以做到琴小姐那样呢?……”“我哪儿比得上琴姐?她懂得好多新知识,她进学堂,她又能干,又有胆量……”淑英不等剑云说完,就迸出带哭的声音插嘴说。
“但是你也可以进学堂,学那些新知识……”剑云激动地接下去说。这时忽然从后面送过来唤“二姐”的声音。淑华走来找寻淑英,她看见他们在那里谈话,便远远地叫起来:“二姐,我到处找你,你原来在这儿。”
淑英连忙揩去脸上的泪珠,站起来。剑云看见这情形,知道他们的谈话不能够这样继续下去了。但是他直到现在还不曾把他的本意告诉她,他又害怕她以后还会采取那个绝望的步骤。他纵然不能阻止她,他也应该给她一个保证,使她相信还有一个人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来给她帮忙。所以他终于不顾一切急急地对她说:“二小姐,你千万不要走那条绝路。
请你记住,倘使有一天你需要人帮忙,有一个人他愿意为你的缘故牺牲一切。”
他的表情十分恳切。但是他说得快而且声音低,加以淑英的注意又被淑华的唤声打岔了,所以淑英终于不曾听清楚他的含有深意的话而了解其意义。但是淑英仍然在暗中深深地感激他的好心,这个剑云也不曾知道。
“真讨厌。我不得不跟五婶敷衍几句,一回头就找不见你了。二姐,你为什么不等我?”淑华走过来,带笑地大声说,脸红着,额上满是汗珠,她正在用手帕揩脸。
淑英抬起头怜惜地看了淑华一眼,低声说了一句:“你何苦跑得这样,”又把头埋下去。
淑华知道淑英又被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压倒了。她看见剑云悄然立在假山旁边,脸色十分苍白,好像受到了什么可怕的打击似的。她想他们两个人一定交谈了一些话,谈话的内容她自然不知道。不过剑云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而且是出名的悲观派。她以为一定是他的话引动了淑英的哀愁。她无法打破这沉闷的空气,便故意笑谑地责备剑云道:“陈先生,你对二姐说了些什么话?二姐先前明明有说有笑的,现在成了这种样子。你要是欺负她,我可不依你。”
剑云还不曾答话,淑英却抬起头插嘴说:“三妹,你不要冤枉人。我在想我自己的事情。”
“是我不好。我不该向二小姐问这问那,触动了二小姐的愁思,”剑云抱歉地接着说。
“哪儿的话?陈先生,我还应该多谢你开导我,”淑英听见剑云的话,颇感激他对她的体贴,便诚恳地说。
淑华不再让他们谈下去,她想起另一件事情,连忙催促道:“我们快点走,等一会儿五爸他们就会来的,他们要到水阁去打牌。五爸真做得出来,把五婶和喜儿两个都带到花园里头耍……”“现在应该喊喜姑<耍笔缬⒑鋈挥衅蘖Φ厮盗苏庖*句。
“我偏要喊她做喜儿。”淑华气愤地说,“只有五婶一个人受得祝四妹真倒楣。原说她跟我们一起到花园里头来耍,却不想碰到五爸他们,给他们留下了,去听他们说那种无聊话。”
“五爸平日总不在家,怎么今天倒有兴致到花园里头来耍?”剑云觉得奇怪地说。
“你不晓得,五爸自从把喜儿收房以后,有时候白天也在家里。五爸这个人就是爱新鲜。”淑华轻蔑地说。这时她听见后面响起脚步声,她回头一看,见是高忠和文德两人朝这面走来,便对淑英和剑云说了一句:“我们快走。”他们动身往水阁那面去了。
高忠和文德的脚步虽快,但是他们看见淑英姊妹在前面走,不便追上去,只得放慢脚步跟在后面,等着淑英们经过水阁往草坪那面去了,他们才走进水阁里去安置牌桌。
淑英和淑华、剑云两人在各处走了一转,身上渐渐发热,又觉得有点疲倦,后来翠环来找她,她便带着翠环一道出去了,并且向剑云告了假,说这晚上不上英文课。
淑华和剑云还留在花园里闲谈了一阵。淑华在午饭前便跟着剑云读毕了英文课,让剑云早早地回家去了。
晚上周氏从周家回来,淑华去看她,听见她说起外婆明天要带蕙表姐、芸表姐来玩。周氏想留蕙、芸两姊妹多住几天。她还说:“蕙姑娘的婚期已经择定,就在下个月初一。外婆这次来顺便商量商量蕙姑娘的事情,大舅也要请你去帮忙。”
这些话是对觉新说的。他却仿佛没有听见,垂着头沉吟了半晌,才抬起头说:“帮忙自然是应该的。我尽力去办就是了。不过我晓得蕙表妹对这桩亲事很不情愿,听说新郎人品也不好。想起来我心上又过不去。”
“唉,这种事情不必提了。这都怪你大舅一个人糊涂。他太狠心了。连外婆也无法可想,只苦了你蕙表妹,”周氏叹息地说。
“我真不明白。既然蕙表姐、外婆、大舅母都不愿意,为什么一定要将就大舅一个人?明明晓得子弟不好,硬要把蕙表姐嫁过去,岂不害了她一辈子?”淑华听见继母的话,心里很气恼,忍不住插嘴说。
“现在木已成舟了,”周氏叹息地说,她把一切不公平的事情全交付给命运,好像她自己并没有一点责任似的。她觉得心里略为轻松了。
觉新不说什么,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淑华不满意地摇摇头。她又想起淑英的遭遇,觉得悲愤交集,忍不住咬着牙齿愤恨地说:“我不晓得做父亲的为什么总是这样心狠?他们一点也不爱惜自家的女儿。这样不把女儿当作人看待。”
周氏嗔怪地瞅了淑华一眼,觉新也不理睬她。但是淑华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