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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沈氏为着小蕙芳和张碧秀到高家游花园的事兴奋了几天。她每天要催问克定几次。喜儿也跟着她要求克定早日把小蕙芳带到公馆里来。克定看见她们对这件事情感到兴趣,自然很高兴,但是他始终不告诉她们确定的日期。

  其实日期已经决定了。端午节后四天的下午小蕙芳和张碧秀就坐着轿子来了。克安的新听差秦嵩和克定的年轻的仆人高忠正在门房里等候他们。

  小蕙芳和张秀碧在大厅上下轿。大厅上和门房前站着不少的田女仆人,这些人一齐向他们投过来好奇的眼光。这两个川班的旦角中张青秀只有二十七岁,小蕙芳不过二十一二的光景。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他们的年轻、美丽的面庞。他们穿着浅色的上等湖绉的长衫、白大绸裤子和青缎鞋。脸上擦得又红又白(连手上也擦了胭脂和香粉),眉毛画得漆黑,再配上含情的眼睛和鲜红的嘴唇,这两个旦角卸了装以后也有同样的吸引人的魔力。许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并不害羞,脸上带着笑容,安安静静地扭着腰肢,跟着高忠进了外客厅。高忠请他们坐下,便出去给他们倒茶。秦蒿去向克安和克定两人报告。

  张碧秀和小蕙芳正坐在外客厅里跟高忠谈话。他们向高忠略略问起高家的情形。高忠站在他们面前,没有顾忌地讲话,不过声音很低,他提防着克安或者克定进来时会听见。

  离外客厅门前不远处,阶上和天井里站着仆人和轿夫。领淑芳的杨奶妈仗着克安平日喜欢她,她一个人站在外客厅门口,伸着头往里面张望,另外两三个女佣站在轿夫丛中。轿夫不多,就是克安和克定两人雇用的几个。大厅上没有克明和觉新的轿子,他们出门去了。克安、克定两人知道克明这天要出门赴宴会,他们可以玩得畅快一点。他们听说张碧秀和小蕙芳来了,非常高兴,大摇大摆地走到大厅上来,秦嵩跟在后面。他们走到外客厅门口,克安看见杨奶妈对他把嘴一噘。他勉强地笑了笑,就昂着头走进里面去了。

  两个旦角看见他们走进,立刻站起来含笑地招呼他们,给他们请安。他们好像见到宝贝似地心里十分高兴,不知道怎样做才好。倒是张碧秀和小蕙芳却仿佛在自己家中一般,态度十分自然,没有窘相,还带着旦角们特有的娇媚絮絮地陪他们讲话。克安心花怒放地望着张瑶秀的像要滴出水来的眼睛,那张秀丽的鹅蛋脸,和那张只会说清脆甜密的话的红红的小嘴。他忘记了他的妻子王氏的高颧骨和她的蜂刺一般的刻薄话,他忘记了他周围的一切。克定比他的哥哥更老练些,他随随便便地应付着小蕙芳。

  高忠始终站在房里,含笑地旁观着两位主人的行动。克定忽然注意到高忠闲着无事,便吩咐道:“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把麻将牌拿来,把桌子摆好?”

  高忠答应一声:“是,”便走出去了。

  “我不要先打牌,”小蕙芳翘起嘴撒娇地说,“你答应过带我游花园的。”

  “那就依你罢。你要游花园就先游花园。我吩咐高忠把牌桌子堑到花园里头也好,”克定讨好地答道。他又问克安:“四哥,你说怎样?”

  克安自然同意。张碧秀也怂恿他到花园里去。他看见高忠出去了,便唤一声:“秦嵩!”

  秦嵩在门口大声答应:“有,”连忙走进了客厅。

  克安看见秦嵩进来便吩咐道:“我们现在到花园去。你喊高忠把牌桌子摆到水阁里头。还有我的鹦哥,也把它挂在水阁前面。”

  秦嵩恭敬地答应着。他看见他们要出去,便跑到门口,打起帘子,让他们走出了外客厅。

  克安弟兄带着两个旦角转入月洞门,进了花园。他们走入一带游廊,看见一边绿茵茵的、盖满着藤萝的山石,一边便是外客厅的雕花格子窗和窗前的翠竹、珠兰。珠兰有两株,正是盛开的时候,细枝上挂满了颜色在浅绿浅黄之间的砂粒似的花朵。他们走过这里,一阵浓香扑进他们的鼻孔,使得年轻的小蕙芳称赞起来:“五老爷,你们有这样好的地方,还天天往外面跑?”

  “你没有来过,所以觉得希奇。我们来得太多,见惯了,倒觉得讨厌了,”克定答道。

  克安和张碧秀走在后面,他们听见了小蕙芳和克定的问答。克安便问张碧秀道:“你喜不喜欢这个地方?”

  “我喜欢,”张碧秀点头含笑地答道。他接着又装腔地抱怨克安:“你怎么早不带我来耍?”

  “这是因为我们那个古板的哥哥,我害怕他碰见不大好,”克安连忙分辨道。

  “你骗我!”张碧秀噘着嘴驳道,“李凤卿不是到你们家里头来过吗?他还上了装照过相的!”

  “你不晓得,那是我父亲的意思,所以那位古板哥哥也不敢说什么,他也只好敷衍一下。我父亲本来也有意思把你带到花园里头来照相的,可惜他不久就害病死了。我父亲一死,我那们哥哥比从前更古板了。我虽然不怕他,不过给他碰见,总不大好,大家都没有趣味。今天他出去了,一时不会回来的,”克安很老实地解释道。

  “那么我现在就回去罢,省得碰见你哥哥惹他讨厌,惹得你们挨骂,”张碧秀假装赌气地说,他一转身就走。

  克安连忙追过去,一把拉住张碧秀的袖子,低声下气地劝了两句,使得张碧秀抿嘴笑了。克安看见克定在前面跟小蕙芳头挨头亲密地讲话,后面又没有别人,他便同张碧秀牵手地再向前走去,一边说,一边走地进了松林。

  松林里比较阴暗,地上有点湿,枝上不是发出声音。克定们的脚步声隐约地送到他们的耳边,他们却看不见人影。张碧秀害怕起来,紧紧地偎在克安的身边,克安自然很高兴地扶持着他,慢慢地走过林间的小路,后来到了湖滨。

  “湖里头还可以划船,”克安夸耀地说。他看见前面柳树下拴着一只小船,便指着它,对张碧秀说:“你看,那儿不是船?”

  “你自己会划吗?”张碧秀好奇地问道。

  “我不大会,”克安沉吟地答道;“不过我们公馆里头小孩子差不多都会的。刚才不晓得又有什么人来划过了。”

  “你看五老爷他们在划了,我们去!”张碧秀拉住克安的手孩子似地笑着怂恿道。“现在不是上了,我们还是到水阁去罢。”克安说。

  “不要紧,他们都在划。我也要你陪我划一会儿,”张碧秀说,便拉着克安往柳树跟前走去。

  克安不好拒绝,只得陪着张碧秀去把船解开,扶着张碧秀上了船。他许久不划船了,拿起桨来,觉得十分生疏,好容易才把船拨到湖心,但是船不肯往前走,它只是打转或者往边上靠。张碧秀催促他快快划到前面去。然而他愈着急,船愈不肯服从他的指挥。他划得满头是汗,船不过前进了两三丈的光景。

  克安急得快要生气了,他剃过不久的两颊的密密麻麻的须根仿佛在一刹那间就增加了不少,而且都显得很清楚了。张碧秀在对面看见了克安的神情。他知道克安的脾气,便不说话,只是望着克安暗笑。他后来又抬起头去找克定的船。他看见那只船就靠在前面一株树下、荷叶丛中,克定和小蕙芳挨在一起亲热地谈笑,便对克安闪一下眼睛,忍住笑低声说:“你看,他们就在那边。他的眼睛朝那个方向望去。

  “我们追过去,”克安兴奋地说,用力划起桨来。但是不幸得很,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的距离,他的船总流不到那儿去。他没有气力,同时还有荷叶拦住他的路。

  “四老爷,算了罢,我们上岸去,”张碧秀带笑地说。他又加一句:“我们先上岸去等他们。”

  “也好,不过上了岸你要陪我唱一段《游园》,”克安说。

  张碧秀望着他,含笑不语。

  “你答不答应?”克安逼着问道。

  张碧秀抿嘴笑答道:“我倒没有听见你唱过戏。你陪我唱戏,简直把我折杀了。”

  “有你这样的杨贵妃,还愁唱不好戏?”克安望着张碧秀的两个笑窝,出神地说。他不当心把身子一侧,船往左边一偏,船身摇晃了两下,张碧秀马上惊惶地叫起“啊约”来。

  “四老爷,你小心些,看把你的‘杨贵妃’翻到水底下去罗,”张碧秀也把身子摇了两下,带笑地提醒他道。

  “不要紧,船就要靠岸了,”克安手忙脚乱地答道。过了片刻他终于镇静下来,把船靠好了。他先上去,然后把张碧秀也拉上了岸。他们站在岸上看克定和小蕙芳,两个头在柳条与荷叶中间隐隐地露了出来。

  “我们先走,”张碧秀拉拉克安的袖子催促道。克安答应了一声,便伸手捏住张碧秀的膀子。

  “四老爷,前面有人,”张碧秀含羞带笑地说。

  克安看见秦嵩正从水阁那面走来,便离开张碧秀远一点,一面低声说:“我们走过去。”

  张碧秀闪着一双笑眼看看他,也不说什么就跟随他迎着秦嵩走去。

  秦嵩走近了他们,站住报告道:“老爷,水阁里头预备好了。”

  “好,”克安应了一声,接着又吩咐道:“你去喊五老爷,催他快来。”

  秦嵩不知道克定在什么地方,仍旧站在克安的面前,等候他以后的话。

  克安本来不预备再说了,这时看见秦嵩不走,觉得奇怪,便又吩咐一句:“你快去。”倒是张碧秀猜到了秦嵩的心思,在旁边添了一句:“他们在那儿划船,”便把这个仆人遣走了。

  两个人走到水阁前面,看见老汪蹲在栏杆旁边煽炉子,炉上已经坐了水壶。

  “倩儿,客来了,装烟,倒茶,”忽然一个奇怪的尖声送进他们的耳里。克安知道鹦鹉在说话。张碧秀惊讶地抬起头一望。

  水阁前面屋檐下挂着鹦鹉架。那只红嘴绿毛鹦鹉得意地对着他们说话,又偏着头奇怪地朝他们看。

  “这个鹦哥倒很有趣。哪个买的?”张碧秀望着鹦鹉高兴地说。他伸起手去调逗架上的鹦鹉。

  “朋友送我的,”克安满意地答道。

  “你起先没有对我说起过,”张碧秀说了一句。

  克安还没有答话。那只正在架上移来移去的鹦鹉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就举起脚爪,展开翅膀,向着张碧秀扑下来。

  张碧秀没有提防,被它号了一跳,连忙往克安的怀里躲。克安带笑地扶着他,安慰地说:“不要紧,它又不会咬人。有链子拴住它的脚。”

  张碧秀听见这样的话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句:“我还不晓得,”便离开了克安。这时鹦鹉已经飞回架上去了。它又在架上走来走去。

  “这个东西把我吓了一跳,”张碧秀回头对着克安一笑,说了一句。

  鹦鹉在架上走了一回,忽然停住对着张碧秀说:“翠环,倒茶来,琴小姐来了。”

  “你看它把你当作丫头,这个东西连人也认不清楚,”克安指着鹦鹉对张碧秀说。

  “你才不是东西!”鹦鹉望着克安,忽然张起嘴又说出话来。

  张碧秀清脆地哈哈笑起来,他笑得弯着身子对克安说:“你听,它在骂你。”

  “这个混账东西居然学会了骂人,一定是那几个顽皮孩子教会的。等我来惩罚它,”克安又笑又气地说,便对着鹦鹉伸出拳头,同时顿起脚来。

  鹦鹉起先不动,后来忽然沿着右边的铁杆爬上去,把身子斜挂在架上。

  “你不要吓它。我看它倒怪有趣的。我们还是进里头去罢,”张碧秀轻轻地抓住克安的膀子把它拉下来。

  “你这样喜欢它,我就把它送给你,好不好?”克安带笑着。

  “你真的给我?”张碧秀高兴地问道。

  “怎么不是真的?”克安答道。

  “那么多谢你,我给你谢赏,”张碧秀带笑地谢道,便转身弯下腰去向克安请了一个安。

  克安心里十分高兴,不过脸上还做出不满足的样子摇着头说:“这样谢,还不够。”

  “那么你说要怎样谢,你才高兴?”张碧秀忍住笑低声问道。

  克安把嘴伸到张碧秀的耳边小声说了两句

  “呸!”张碧秀转过头轻轻地啐道,露出他一嘴雪白的牙齿。

  “你肯不肯?”克安得意地追问着,他的上下眼皮快要挨在一起了。

  张碧秀只是摇头。克安又在他的耳边说了两三句话。他刚刚点了一下头,忽然听到一声咳嗽,便抬起头,看见高忠正在阶上走下来,脸上带着使人见到就要发笑的表情。但是张碧秀并没有笑,他羞得粉脸通红,装着在逗鹦鹉的样子。

  “四老爷,牌桌子摆好了,”高忠故意恭顺地说。

  “嗯,”克安勉强地应了一声,他的脸也红了,便搭讪地对张碧秀说:“芳纹,我们进去罢。”芳纹是他给张碧秀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