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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吴荪甫那一脸不介意的微笑渐渐隐退了,转变为沉思;俄而他脸上的紫疱有几个轻轻地颤动,他额角上的细汗珠渐渐地加多。他避开了刘玉英的眼光,泛起眼白望着窗,右手的中指在桌面划着十字。
  窗外有人走过。似乎站住了,那窗上的花玻璃面就映出半个人头的影子。于是又走开了,又来了第二次的人头影子。突然卖“快报”的声音从窗前飞跑着过去:“阿要看到阎锡山大出兵!阿要看到德州大战!济南吃紧!阿要看到……关外通电……”接着又来了第二个卖“快报”的带喊带跑的声音。
  吴荪甫的眉毛似乎一跳,他蓦地站起来,在房中走一个半圆圈,然后站在刘玉英面前,站得很近;他那尖利的眼光钉住了刘玉英的粉脸,钉住了她那微带青晕的眼睛,好像要看到刘玉英的心。让他这么看着,刘玉英也不笑,也不说话,耐烦地等待那结果。
  “玉英!你要听我的吩咐——”
  吴荪甫慢慢地说,一点游移的神气都没有,仍旧那么尖利地看着刘玉英,可是他又不一直说下去,好像在考虑应该先吩咐哪一些事情。刘玉英抿着嘴笑,知道那“结果”来了;她快乐到胸脯前轻轻跳动,她忍不住接口问道:

    “可是我的为难地方,表叔都明白么?”

“我都明白了。你要防着老赵万一看破了你的举动,你要预先留一个退步,是不是?哦,这都在我身上。我们本来就带点儿亲,应该大家帮忙。玉英,现在你听我说:你先把韩孟翔吃住。我知道你有这本事。你不要——”
  刘玉英又笑了,脸上飞过一片红晕。
  “你不要再打电话到处找我,也不要再到益中公司去找我!你这么办,老赵马上会晓得我和你有来往,老赵就要防你——”
  “这个我也明白,今天是第一趟找你,只好到处打电话;以后我要小心了。”
  “哦,你是聪明人!那么,我再说第三桩:你去找个清静的旅馆包定一间房,我们有话就到那边碰头。我来找你。每天下午六点钟前后,你要在那里等候——办不到么?”
  “就是天天要等候恐怕办不到。说不定我有事情绊住了脚。”
  “那也不要紧。你抽空打一个电话到益中公司关照我就好了。”
  “要是你也不在益中公司呢?”
  “四点到五点,我一定在。万一我不在益中,你问明了是姓王的——王和甫,和——甫,你也可以告诉他。这位是北方人,嗓子很响,你大概不会弄错的。”
  刘玉英点头,抿着嘴笑。忽然那花玻璃的窗上又有人头影子一闪,接着是拍的一声响,那人头撞在窗上,几乎撞开了那对窗。吴荪甫猛转过脸去看,脸色有点变了。这时那花玻璃上现出两个人头影子,一高一矮,霍霍地在晃。吴荪甫陡的起了疑心,快步跑到那窗前,出其不意地拉开窗一望,却看见两张怒脸,瞪出了吃人似的眼睛,谁也不肯让谁。原来是两个瘪三打架。吴荪甫耸耸肩膀,关好了窗,回到桌子边就签了一张支票交给刘玉英,又轻声说:
  “可不要这样的房间!太嘈杂!要在楼上,窗外不是走道!”

“你放心,我一定办得周到。可是,表叔,你吩咐完了罢?我有话——”
  “什么话?”
  吴荪甫侧着头,眉头稍稍一耸。
  “徐曼丽那边,你得拉紧些,好叫老赵一直疑心她,一直不理她。那么着,我前回造的谣言不会弄僵,我这才能够常在老赵那里跑!要是你向来和徐曼丽不很熟,就请你赶快做熟她!”
  吴荪甫的眉头皱紧了,但也点一下头。窗外那两个瘪三忽然对骂起来,似乎也是为的钱。“不怕你去拆壁脚!老子把颜色你看!”——这两句跳出来似的很清楚。房里的吴荪甫也听着了,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些,看了刘玉英一眼,摇摇身体就站起来。但此时刘玉英早又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还有,表叔,韩孟翔我有法子吃住他,可是单靠我一张嘴,也还不够,总得给他一点实惠。老赵是很肯花钱收买的。表叔,你愿意给孟翔什么好处,先告诉我一个大概,我好看机会撺怂他。”
  “这个,眼前我不能说定,明后天我们再谈罢。”
  “那么,还有一句话——”
  刘玉英说着就吃吃地笑,脸也蓦地红了,眼波在吴荪甫脸上一溜,却不说下去。
  “什么话呢?你说!”
  吴荪甫迟疑地问,看出了刘玉英那笑那眼光都有点古怪;他觉得这位女侦探的“话”太多,而且事已至此,他反倒对于这位女侦探有点怀疑,至少是不敢自信十二分有把握“吃得住”她。
  “就是你到我那包定的房间来时用什么称呼!”
  刘玉英笑定了轻声说,她那乌亮的眼珠满是诱惑的闪光。听明白了原来只是这么一回事,吴荪甫也笑了一笑,可是他并没感到那强烈的诱惑,他松一口气,站起来很不介意似的回答:
  “我们原是亲戚,我仍旧是表叔!”
  进了汽车的时候,这才回味到刘玉英刚才那笑,那脸红,那眼波,那一切的诱惑性,他把不住心头一跳。可是他这神思摇惑仅仅一刹那,立刻他的心神全部转到了老赵和公债,他对那回过脸来请命令的汽车夫喝道:
  “到交易所去!快!”

现在是将近午后三点钟了。毒太阳晒得马路上的柏油发软,汽车轮辗过,就印成了各式各样的花纹。满脸黑汗在这柏油路上喊卖各式各样“快报”的瘪三和小孩子,也用了各式各样的声调高叫着各式各样矛盾的新闻。
  像闪电似的到交易所里一转而现在又向益中公司去的汽车里的吴荪甫,全心神在策划他的事业,忽然也发见自己的很大的矛盾。他是办实业的,他有发展民族工业的伟大志愿,他向来反对拥有大资本的杜竹斋之类专做地皮,金子,公债;然而他自己现在却也钻在公债里了!他是盼望民主政治真正实现,所以他也盼望“北方扩大会议”的军事行动赶快成功,赶快沿津浦线达到济南,达到徐州;然而现在他从刘玉英嘴里证实了老赵做的公债“空头”,而且老赵还准备用“老法子”以期必胜,他就惟恐北方的军事势力发展得太快了!他十二分不愿意本月内——这五六天内,山东局面有变动!而在这些矛盾之上再加一个矛盾,那就是益中公司的少数资本又要做公债又要扩充那新收买的八个厂!他自己在一个月前曾经用尽心机谋夺朱吟秋的于茧和新式丝车,可是现在他谋夺到了手,他的铁腕下多了一个“新厂”了,他却又感得是一件“湿布衫”,想着时就要皱眉头!

这一切矛盾都是来得那么快,那么突兀,吴荪甫好像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了。现在他清清楚楚看到了,可是已经拔不出来了!他皱紧了眉头狞笑。然而他并不怎样沮丧。他的自信力还能够撑住他。眼前的那些矛盾是达到胜利的阶段,是必不可免的魔障——他这样自己辩解。岂不是为的要抵制老赵他们的“托拉斯阴谋”,所以他吴荪甫这才要和老赵“斗法”,想在公债市场上打倒老赵么?这是症结中的症结!吴荪甫就这么着替自己的矛盾加上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只是有一点:益中公司经济上的矛盾现象——又要做公债又要扩充那八个厂,须得有一个实际的解决才好!况且杜竹斋退出益中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了,指望中的银钱业帮助因此也会受到影响;这是目前最大的困难,这难关一定要想法打开,才能谈到第二步的办法!
  汽车停住了,吴荪甫的思想暂告一段落;带着他那种虽未失望然而焦灼的心情,他匆匆地跑进益中公司去了。楼下营业部里有一个人在那里提存款,汹汹然和营业部的职员争闹。是“印鉴”有疑问么?还是数目上算错?也值得那么面红耳赤!吴荪甫皱着眉头带便看了那提款人一眼,就直奔二楼,闯进了总经理办公室。虽说是办公室,那布置却像会议场;总经理的真正办公地方,却另有一个“机要房”,就在隔壁。当下吴荪甫因为跑急了,神色有点慌张;正在那办公室里促膝密谈的王和甫和孙吉人就吃了一惊,陡的一齐站起来,睁大了惊愕的眼睛。吴荪甫笑了一笑,表示并无意外。可是兜头来了王和甫的话,却使吴荪甫心跳。
  “荪甫,荪甫!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岔子了!四处打电话找你不到,你来的刚好!”
  “我也是和甫接连几个电话逼来的。我们正在这里商量办法。事情呢,也不算怎么了不得;不过凑在我们眼前这兜不转来的当儿刚刚就发生,有点讨厌!——上星期我们接洽好的元大的十万银子,今天前途忽然变卦了,口气非常圆滑。就是这么一件事。”
  孙吉人接着说,依然是他那种慢慢的冷静的口吻,就只脸上透着几分儿焦灼。吴荪甫的一颗心也定下来了。事情虽然发生得太早一些,可不算十分意外;元大庄那笔款子本是杜竹斋的来头,现在竹斋既然脱离益中,那边不肯放款,也是人情之常。于是吴荪甫努力镇静,暂且搁起了心里的公债问题,先来商量怎样应付那忽然短缺了的十万元。这笔款子的预定用途是发付那八个厂总数二千五六百工人的工钱以及新添的各项原料。
  王和甫拿出许多表册单据来给吴荪甫,孙吉人他们过目,又简单地说明道:
  “工钱方面总共五万多块,月底发放,还有五六天光景,这算不了怎么一回事。要紧的还是新进的那些货,橡胶,伞骨,电料,松香,硫酸,这一类总共得七万多块钱。都是两三天内就要付的。”
  吴荪甫摸着下巴沉吟,看了孙吉人一眼。是月底快到了,吴荪甫自己的厂以及现在归他管理的朱吟秋那个厂,也是要发放工钱的。他自己也得费点手脚去张罗。虽然他的企业是扩充了,可是他从来没有现在那么现款紧!就他的全部资产而论,这两个月内他是飞跃地增加,少说也有二十万;然而堆栈里的干茧就搁煞了十多万,加之最近丝价狂跌,他再不能忍痛抛售,这存丝一项也搁煞了十多万;而最后,平白地又在故乡搁住了十多万。所以眼前益中虽然只差得十万,他却沉吟又沉吟,摆布不下。
  “那么,七万是明后天就要的;好,我去想法罢!”
  孙吉人回看了吴荪甫一眼,就很爽利地担负起那责任来;吴荪甫的难处,他知道。他顿了一顿,翻着那些单据和表册,又接下去说:
  “不过这样头痛医头,东挪西凑,总不是办法。我们八个厂是收进来了,外加陈君宜一个绸厂租给我们,合同订定了一年;我们事业的范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我们总得有个通盘的划算。公司组织的时候实收资本八十万,后来顶进这益中,收买那八个厂,现在杜竹翁又拆股退出,就只有现款四十多万,陆续都做了公债。我早就想过,又要办那些厂,又要做公债,我们这点儿资本不够周转。两样中间,只好挑定一样来干,然而为难的是现在两样都弄成骑虎难下。”
  “单办那八个厂,四十多万也就马马虎虎混得过。可是我们不打算扩充么?我们还多着一个陈君宜的绸厂。四十多万还是不够的!现在这会儿,战事阻断了交通,厂里出的货运不开,我们这个月里就得净赔开销;当真得通盘筹划一下!”
  王和甫因为是专管那些厂,就注重在厂这方面说。荪甫一边听,一边想,陡的脸上露出坚决的气色来。他对孙吉人,王和甫两位瞥了一眼,他那眼光里燃烧着勇敢和乐观的火焰。他这眼光常常能够煽旺他那两位同事的热情,鼓动他们的幻想,坚决他们的意志;他这眼光是有魔力的!他这眼光是他每逢定大计,决大疑,那时候儿的先声夺人的大炮!可是吴荪甫正待发言,那边门上忽然来了笃笃的两下轻叩。
  “谁呀?进来罢!”
  王和甫转过脸去对着那门喊,很不耐烦似的站了起来。进来的是楼下营业部的主任,呵着腰,轻灵地蹑着脚尖快步跑到王和甫跟前,低声说道:
  “又是一注没有到期的定期存户要提存款。我们拿新章程给他看,他硬不服;他说四个多月的利息,他可以牺牲,要他照‘贴现’的办法却不行。他在底下吵了好半天了。该怎么办,请总经理吩咐罢!”
  王和甫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且不回答那营业部主任,回头看着吴荪甫他们两位。这两位也都听明白了。吴荪甫皱一下眉头,孙吉人摸着下巴微笑。王和甫转脸就问那营业部主任道:
  “多少数目?”
  “一万。”
  “哦——一万!算了罢,不要他照‘贴现’的办法了。真麻烦!”
  营业部主任微笑着点头,又轻灵地蹑着脚尖退了出去。装着耶耳厂自动关闭机的那扇门就轻轻地自己关上;嚓的一声小响以后,房里忽然死一样的沉寂。
  “真麻烦!天天有那样的事!”
  王和甫自言自语地回到他的座位里,就燃着了一枝茄立克。他喷出一口浓烟,又接着说:
  “这些零零碎碎的存户都是老公司手里做下来的!现在陆续提去有个六成了。”
  “哦!——我们新做的呢?”
  “也还抵得过,云山拉来了十多万,活期定期都有。吸收存款这一面,望过去很有把握。”
  王和甫一面回答着孙吉人,一面就又翻那些表册。吴荪甫笑了笑,他的眼光忽然变成很狞厉;他看看王和甫,又看看孙吉人,毅然说道:
  “我们明天发信通知那些老存户,声明在半个月内他们要提还没到期的款子,我们可以特别通融,利息照日子算!吉人,你说对不对:我们犯不着去打这些小算盘!我看来那些老存户纷纷来提款子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光景他们听得了什么破坏我们信用的谣言。赵伯韬惯会造谣言!他正在那里想种种方法同我们捣蛋。他早就说过,只要银钱业方面对我们收紧一些,我们就要受不了;他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他在那里布置,他在那里用手段!”
  “对了!今天元大庄那变卦,光景也是老赵搅出来的。我听他们那口气里有讲究。”
  王和甫慌忙接口说。
  “再拿竹斋这件事来讲罢,他退出公司的原因,表面上固然是为的他不赞成收买那八个厂,可是骨子里也未始不是老赵放的空气叫竹斋听了害怕。竹斋不肯对我明说,可是我看得出来。他知道了云山到香港去,就再三要拉尚仲礼进来。我一定不答应,第二天他就决定主意拆股了!”
  “哈,哈;杜竹翁是胆小了一点儿,胆小了一点儿。可是杜竹翁实在也不喜欢办什么厂。”
  又是王和甫说,他看了孙吉人一眼。孙吉人点着头沉吟。有一个阴暗的影子渐渐在孙吉人心头扩大开来:正像杜竹斋实在不喜欢办什么厂,他,孙吉人,对于做公债之类也是没有多大兴味的,并不是他根本憎恶这种“投机”事业,却是为的他精力不济,总觉得顾到了本行事业也就够累了;而现在,不但做公债和办厂两者都弄成骑虎难下之势,且又一步一步发见了新危险,一步一步证实了老赵的有计划的“经济封锁”已经成为事实;这种四面楚歌的境地,他想来当真没有多大把握能够冲得出去。可是除了向前冲,到底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然而孙吉人还是很镇静;他知道吴荪甫在那里等待他发表意见,他又知道王和甫没有任何一定的意见,于是冷静地看着吴荪甫那精神虎虎的紫脸孔,照例慢慢地说道:

“我们自己立定了脚跟就不怕。信用自信用,谣言自谣言;我们也要不慌不忙。荪甫主张不打小算盘,很赞成!那些老存户既然相信谣言,我们就放一个响炮仗给他们听听。可是我们的脚跟先得赶快站稳起来,先把那些厂的根基打好。我们来算一算:那些厂彻底整顿一下,看是能够节省多少开支;应该扩充的扩充一下,看是至少该添多少资本;刚才和甫说原定的四十五万恐怕不够,那么,我们把做公债的资本收了回来还是差一点,我们就得另外设法。不过究竟要用多少扩充费,开支上能够节省多少,还有眼前三两个月内销路未必会好,要净赔多少——这种种,应该算出一个切字的数目。”
  “扩充费已经仔细算过,八个厂总共支配三十万。这是不能再少的了!”
  王和甫先拣自己主管的事回答,心里却在讨量公债方面的盈亏,因为那三十万全都做了公债去了。他转脸看着吴荪甫,正想问他公使的情形,吴荪甫却先说了:
  “这一次拿公司里的资本全部做了公债,也是不得已。本月三号,我们只抛出一百万,本来是只想乘机会小小干一下,可是后来局面变了,逼得再做,就成了‘多头’;现在我们手里有一千万公债!照今天交易所早市收盘的价格,说多呢不多,三十万元的纯利扯来是有的!刚才我来这里以前,我已经通知我们的经纪人,今天后市开盘,我们先放出五百万去!”
  吴荪甫的脸上亮着胜利的红光,他踌躇满志地搓着手。
  “可是,荪甫,光景还要涨罢?从十五号到今天,不是步步涨么?虽然每天不过涨上两三角。”
  王和甫慌忙接口说,也像吴荪甫一样满面全是喜气了。
  “那不一定!”
  吴荪甫微笑地回答,但那口气异常严肃。他转过脸去看着孙吉人,他那眼光的坚决和自信能够叫顶没有主意的人也忽然打定了主意跟他走。他用了又快又清晰个个字像铁块似的声调说道:
  “我们先要站定了自己的脚跟!可是我们好比打仗,前后会有敌人:日本人开在上海的那些小工厂是我们当面的敌人,老赵是我们背后的敌人!总得先打败了身前身后的敌人,然后我们的脚跟站得稳!我们那八个厂一定得赶快整顿:管理上要严密,要换进一批精明能干的职员去,要严禁糟蹋材料,要裁掉一批冗员,开除一批不好的工人!我看每个厂的预算应得削减二成!”
  “就是这么着,从下月起,预算减二成!至于原来的办事人,我早就觉得都不行,可是人才难得,一时间更不容易找,就一天一天搁着;现在不能再挨下去了。和甫,你是天天巡视那八个厂的,你看是应该先裁哪一些人?”
  孙吉人依然很冷静地说,并且他好像忽略了吴荪甫那一席话里前半段的主要点;但是吴荪甫眼睛里的火——那是乐观的火,要和老赵积极奋斗的火,已经引燃到孙吉人的眼睛。这个,吴荪甫是看得非常明白;他紧抓住了这机会,立刻再逼进一步:
  “刚才我说一千万公债我们已经放出了一半去。我们危险得很呢!老赵布置得很好,准备‘杀多头’!幸而他的秘密今天就泄漏。他的一个身边人把这秘密卖给我,两千块钱她就卖了,还答应做我们的内线,常给我们消息!据老赵的布置,月底交割前,公债要有一度猛跌!可是我们今天就放出了一半去,老赵是料不到的!明天我们就完全脱手,老赵的好计策一点没有用处!”
  吴荪甫一边说着,霍地站了起来;就像一个大将军讲述出死入生的主力战的经过似的,他兴奋到几乎滴下眼泪。他看着他的两个同事,微笑地又加一句:
  “我们以后对付老赵就更加有把握!”
  于是整顿工厂的问题暂时搁起,谈话集中在老赵和公债。吴荪甫完全胜利了。他整饬了自己一方面的阵线,他使得孙吉人他们了解又做公债又办厂不是矛盾而是他们成功史中不得不然的步骤;他说明了消极的“自立政策”——不仰赖银钱业的放款,就等于坐而待毙;只有先战胜了老赵,打破了老赵指挥下的“经济封锁”,然后能真正“自己立定脚跟”!他增强了他那两个同事对于老赵的认识和敌意。他把益中公司完全造成了一个“反赵”的大本营!最后,他们又回到那整顿工厂问题。在这上头,他们自然要加倍努力。裁人,减工资,增加工作时间,新订几条严密到无以复加的管理规则:一切都提了出来,只在十多分钟内就大体决定了。
  “开除工人,三百到五百;取消星期日加工;延长工作时间一小时;工人进出厂门都要受搜查;厂方每月扣留工资百分之十,作为‘存工’,扣满六十五元为度,将来解雇时,厂方可以发还:这一些,马上都可以办。可是最后一条——工钱打九折,怕的工人们要闹起来!可不是,取消星期日加工,已经是工钱上打了个九折;现在再来一个九折,一下里太狠了一点,恐怕他们当真要闹什么罢工怠工,反多了周折。我主张这一项暂且缓办,——哎,你们看是怎样?”
  王和甫搔着头皮迟疑地说,眼睛望着吴荪甫那紧绷绷的脸。吴荪甫微笑,还没开口,那边,孙吉人已经抢先发言,例外地说的很急:
  “不,不!我们认真的地方认真,优待的地方也比别家优待。和甫,你没看见我们还有奖励的规则么?工作特别好,超过了我们预定的工作标准时,我们就有特别奖。拿灯泡厂来说罢,我们现在暂定灯泡厂的工人每人每日要做灯泡二百只,这个数目实在是很体恤的了;工人手段好,不偷懒,每天做二百五十只也很容易,那时我们就给他一角五分的特别奖,月底结算,他的工钱不是比原来还多么?”
  “啊,啊,吉人,话是不错的;我们很优待。就可惜工人们不很懂理,扣了的,他们看得见,特别奖,他们就看不见!荪甫,不是我胆小怕事,当真我们得仔细考虑一下。”
  王和甫的口气依然不放松;他是专门负责管理那八个厂的,他知道那八个厂的二千多工人早已有些不稳的状态。吴荪甫他们两位暂时没有回答。这总经理办公室内又一次死一样的沉寂。外边马路上电车的声音隆隆地滚了来,又滚了去。西斜的太阳像一片血光罩住了房里的雪白桌布和沙发套。深思熟虑的神色在吴荪甫脸上摆出来了。他并没把什么怠工罢工当作一回事;他自己厂里常常闹这些把戏,不是屡次都很顺利的解决了么?但是他自己的那些经验就告诉他,必须厂里有忠心能干的办事员然后胜利有把握。而公司管理下这八个厂还没有那样的“好”职员,又况是各自独立的八个厂,那一定更感困难。王和甫的顾虑不能完全抹煞!
  这时孙吉人恰好又表示了同吴荪甫的思想“暗合”的意见:
  “那么工钱九折一层,缓办个把月,也行。可是我们一定要赶快先把各厂的管理部整顿好!举动轻浮的,老迈糊涂的,都要裁了他!立刻调进一批好的来!我想荪甫厂里也许可以抽调几个人出来。我们预定一个月的工夫整顿各厂的管理部,再下一个月就可以布告工钱打九折。我们的特别奖励规则却是要立刻实行,好让工人们先知道我们是赏罚分明,谁的本事好,不偷懒,谁就可以抓大把的钱!”
  吴荪甫听着就点一下头。但是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皮靴声像打鼓似的直滚到这办公室的门外,中间夹着茶房的慌张的呵问:

“找谁呀?不要乱跑!”

办公室里吴荪甫他们听了都一怔。同时那办公室的门已经飞开,闯进一个人来,满头大汗,挟着个很大的文书皮包,一伸腿把那门踢上,这人一边走,一边就喊道:
  “阎军全部出动了!德州混乱!云山到香港去办的事怎样了,你们这里有没有他的电报?”
  这人就是黄奋,有名的“大炮”。吴荪甫的脸色立刻变了。王和甫却哈哈笑着跳了起来慌忙问道:
  “当真么?几时的消息?”
  “半个钟头前的消息,谁说是不真的!云山来了电报没有?”
  黄奋气咻咻地说着,用力拍他腋下的文书皮包,表示那“消息”就装在皮包里,再也不会错的。
  “济南呢?要到济南,光景总有一场大战?”
  吴荪甫抢前一步问,他那浓眉毛簌簌地在跳了。
  “四五天内就要打进济南。大战是没有的!大战要在津浦路南段!”
  “四五天?哦!大战是没有的!嘿,嘿!”

吴荪甫自言自语地狂笑着,退后一步,就落在沙发里了;他的脸色忽然完全灰白,他的眼光就像会吃人似的。津浦路北段的军事变化来得太快了!快到就连吴荪甫那样的灵敏手腕也赶不上呀!孙吉人也省悟到了;他重重地吁一口气,望了吴荪甫一眼,又看房里那座大钟,正是四点。他立刻想像到交易所里此刻也许正在万声的狂噪中跌停了板。他的心跳了,他不敢再往下想。
  “没有电报来么?这才是怪!和甫,要是接到了,马上通知我呵!”
  黄奋一边说,一边就转身走了,同他来时一样的突兀。吴荪甫蓦地又跳了起来,牙关咬得紧紧地,圆睁看一双眼。他暴躁地大步走了个半圆,忽然转身站住了,面对着愕然的王和甫,和苦着脸沉思的孙吉人,很兴奋而又很慌乱地说道:
  “我想来只有一个办法了。运动经纪人提早两天办交割!不是说还得四五天才能打进济南么?算是四天罢,那么,那么,提早两天办交割,刚好在济南陷落以前。那时候,那时候,市面上虽然有谣言,也许债价还不至于狂跌!提早两天办交割,就是大后天停市了,那,那,‘空头’明天不能再拚下去,我们剩下的五百万也是明天放出去,看来还可以扯一个不进不出!哎,他们干什么的?忽然大军出动了!”
  “幸而消息得的早。上次张桂军退出长沙的当儿,可不是我们早得消息就挽救了过来么?”
  孙吉人先对吴荪甫的办法表示了赞成,一半也是勉强宽慰自己。
  “荪甫,就是这么办很好!赶快动手!”
  王和甫听明白了时,依然是兴高采烈;他很信仰吴荪甫的巧妙手段。
  “那么,我先打一个电话找陆匡时来,谋事在人!我们花一个草头,也许可以提前两天。”
  吴荪甫的口气镇定些了;他皱着眉头,一边说,一边看那大钟。现在真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紧急时期!他狞笑了一声,就匆匆地跑到办公室隔壁的“机要房”打电话去了。
  这里,王和甫,孙吉人两个都不说话。孙吉人看着面前大餐桌上的花瓶,又仰脸去看墙上挂的“实业计划”的地图。他依然很镇静,不过时时用手摸着下巴。王和甫却有点坐立不安。他跑到窗前去望了一会儿,忽然又跑回来揿着电铃。立刻一个青年人探头在办公室门口用眼光向王和甫请示了。他是总经理下面文牍科的打字员。王和甫招手叫他进来;又指着靠窗的一架华文打字机,叫他坐下;然后命令道:

“我说出来,你打:新订本厂奖励规则。本厂——兹因——试行——科学管理法,——增进生产,——哎!不中用的,那么慢!增进生产,——并为奖励工友起见,——新订办法如下,——哎!快一点!新订办法,听明白了么?如下,——哎,换一行——”
  “怎么样?荪甫!”
  那边孙吉人突然叫了起来。王和甫撇下那打字员,转身就跑,却看见吴荪甫两手抱在胸前,站在那大餐桌旁边,一脸的懊恼气色。王和甫哼了一声,就转身朝着那打字员的背脊喊道:
  “不打了!你去罢!”
  办公室里又只有他们三个人了,吴荪甫咬着牙齿,轻轻说了一句:
  “已经跌下了半元!”
  王和甫觉得全身的血都冻住了。孙吉人叹一口气。吴荪甫垂着头踱了一步,然后抬起狞厉的眼光,再轻声儿说下去:
  “收盘时跌了半元。我们的五百万是在开拍的时候就放出去的,那时开盘价还比早市收盘好起半角;以后就一路跌了!我们那五百万算来还可以赚进十二三万,不过剩下的五百万就没有把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也不尽然。还有明天!我们还是照原定办法去做。事在人为!”
  孙吉人勉强笑着说,他的声音却有些儿抖。
  “对了!事在人为,还有明天!”
  王和甫也像回声似的说着,却不笑。突然他转身到那华文打字机上扯下了那张没有打好的“奖励规则”来,在手里扬了一扬,回头来大声说道:
  “厂里的事,明天我就去布置!八个厂开除工人,三百到五百,取消星期日加工,延长工作时间一小时;扣‘存工’,还有——工钱打九折!明天就出布告!工人们要闹么?哼!我们关他妈的半个月厂门再说!还有我们租用的陈君宜那绸厂也得照样减薪,开除工人,延长工作!”
  “对啦!事在人为!就那么办罢!”
  孙吉人和吴荪甫同声赞成了。他们三个人的脸现在都是铁青青地发光,他们下了决心要用一切可能的手段从那九个厂里榨取他们在交易所里或许会损失的数目;这是他们唯一的补偿方法!
  当天晚上九点钟,吴荪甫带着一身的疲乏回到家里了。这是个很热的晚上。满天的星,一钩细到几乎看不见的月亮。只在树荫下好像有点风。吴少奶奶他们都在园子里乘凉。他们把客厅里的电灯全都关熄,那五开间三层楼的大洋房就只三层楼上有两个窗洞里射出灯光,好像是蹲在黑暗里的一匹大怪兽闪着一对想吃人的眼睛。

吴少奶奶他们坐在那池子边的一排树底下。那一带装在树干上的电灯也只开亮了一两盏,黑魆魆的树荫衬出他们四个人的白衣裳。他们都没说话。时时有一两声的低叹。忽然林佩珊曼声唱着凄婉的时行小曲《雷梦娜》;忽然又不唱了。阿萱轻声笑。那笑声幽幽地像是哭不出而笑的。池子里的红鲤鱼泼剌一响。四小姐蕙芳觉得林佩珊唱的那小曲听去很惬意,就像从她自己心里挖出来似的。她想来会唱的人是有福的;唱也就是说话。有话没处说的时候,唱唱就好像对亲近的人细诉衷肠。她又想着日间范博文对她说的那些话,她的心又害怕,又快活,卜卜地跳。

沉默压在这池子的周围,在这四个人中间——四个人四样的心情在那里咀嚼那沉默的味道。忽然沉默破裂了!一个风暴的中心,从远处来,像波纹似的渐渐扩展到这池子边,到这四个人中间了。这是那边屋子里传了来的吴荪甫的怒声喝骂:
  “开电灯!像一个鬼洞!”
  接着,穿了睡衣的吴荪甫就在强烈的电灯光下凸显出来了。他站到那大客厅前的游廊上,朝四面看看,满脸是生气寻事的样子。虽然刚才一个浴稍稍洗去了他满身的疲乏,可是他心里仍旧像火山一样暴躁。他看见池子那边的四个白衣人了。‘倒像是四个白无常!”——怒火在他胸间迸跃。恰好这时候王妈捧了茶盘从吴荪甫前面走过,向池子那边去;吴荪甫立刻找到讹头了,故意大声喝道:
  “王妈!到那边去干么?”
  “少奶奶他们都在池子边乘凉——”
  没等王妈说完,吴荪甫不耐烦地一挥手,转身就跑进客厅去了。他猛又感得自己的暴躁未免奔放到可笑的程度,他向来不是这样的。但是客厅里强烈的电灯光转使他更加暴躁。那几盏大电灯就像些小火炉,他感到浑身的皮肤都仿佛烫起了泡。并且竟没有一个当差伺候客厅。都躲到哪里去了?这些懒虫!吴荪甫发狂似的跳到客厅前那石阶级上吼道:
  “来一个人!混蛋!”
  “有——老爷!”
  两个声音同时从那五级的石阶下应着。原来当差高升和李贵都就站在那下边。吴荪甫意外地一怔,转脸去尖利地瞥了他们一眼,一时间想不出什么话,就随便问道:
  “高升!刚才叫你打电话到厂里请屠先生来,打过了没有!怎么还不来!”
  “打过了。老爷不是说叫他十点钟来么,屠先生为的还有一些事,得到十点半——”
  “胡说!十点半!你答应他十点半?”
  吴荪甫突又转怒,把高升的话半路吓住。那边池子旁四个人中的林佩珊却又曼声唱那支凄婉的小曲了。这好比在吴荪甫的怒火上添了油。他跺着脚,咬紧了牙关,恨恨地喊道:
  “混蛋!再打一个电话去!叫他马上来见我!”
  说还没说完,吴荪甫已经转身,气冲冲地就赶向那池子边去了。高升和李贵在后边伸舌头。池子边那种冶荡幽怨的空气立刻变为寂静的紧张了。那四个人都感觉到现在是那“风暴”的中心直向他们扫过来了,说不定要挨一顿没来由的斥骂。林佩珊顶乖觉,一扭腰就溜到那些树背后,掩着嘴忍住了笑,探出半个头,尖起了耳朵,睁大了眼睛。阿萱在这种事情上最麻木,手里还是托着他那只近来当作宝贝的什么“镖”,作势要放出去。四小姐蕙芳低着头看池子里浮到水面吐泡沫的红鲤鱼。很知道丈夫脾气的吴少奶奶则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微笑。
  吴荪甫却并不立刻发作,只皱着眉头拧起了眼睛,好像在那里盘算先挑选什么人出来咬一口。不错,他想咬一口!自从他回家到现在,他那一肚子的暴躁就仿佛总得咬谁一口才能平伏似的。自然这不会是真正的“咬”;可是和真正的“咬”却有同样的意义。他狞视了一会儿,终于他的眼光钉住在阿萱手掌上那件东西。于是沉着的声音发问了。正像猫儿捉老鼠,开头是沉着而且不露锋利的爪牙。
  “阿萱!你手里托着一件什么东西?”
  似乎心慌了,阿萱不回答,只把手里的“宝贝”呈给荪甫过目。
  “咄!见你的鬼!谁教你玩这把戏?”
  吴荪甫渐渐声色俱厉了;但是阿萱那股神气太可笑,吴荪甫也忍不住露一下牙齿。
  “哦,哦,找老关教的。”
  阿萱口吃地回答,缩回他那只托着“镖”的手,转身打算溜走。可是吴荪甫立刻放出威棱来把他喝住:
  “不许走!什么镖不镖的!丢了!丢在池子里!十七八岁的孩子,还干这些没出息的玩意儿!都是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太宠惯了你!暑假快要过去,难道你不打算下半年进学校念书!——丢在池子里!”
  一声响——咚!阿萱呆呆地望着那一池的皱水,心疼他那宝贝。吴荪甫眉毛一挺,心头的焦躁好像减轻了些微。他的威严的眼光又转射到四小姐蕙芳的身上了。他知道近来四小姐和范博文好像很投契。这是他不许可的!于是暴躁的第二个浪头又从他胸间涌起。然而他却又转脸去看少奶奶。靠在藤椅背上的吴少奶奶仰脸迷惶地望着天空的星。近来少奶奶清瘦了一些,她那双滴溜溜地会说话的眼睛也时常呆定定,即使偶然和从前一般灵活,那就满眼红得像要发火。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咬啮她的心!这变化是慢慢来的,吴荪甫从没留意,并且即使他有时觉得了,也不理会;他马上就忘记。现在他忽然好像第一次看到,心头的暴躁就又加倍。他立刻撇下了四小姐,对少奶奶尖利地说道:
  “佩瑶,嫡亲的兄弟姊妹,你用不着客气!他们干些什么,你不要代他们包庇!我最恨这样瞒得实腾腾地!”
  吴少奶奶迷惶地看着荪甫,抿着嘴笑,不作声。这把吴荪甫更加激怒了。他用力哼了一声,十分严厉地又接着说下去:
  “譬如四妹的事。我不是老顽固,婚姻大事也可以听凭本人自己的意思。可是也得先让我晓得,看两边是不是合式;用不到瞒住了我!况且这件事,我也一向放在心上,也有人在我面前做媒;你们只管瞒住了我鬼混,将来岂不是要闹出笑话来么?”
  “嗳,这就奇了,有什么鬼混呀!你另外看得有合适的人么?你倒说出来是谁呢?”
  吴少奶奶不能不开口了,可是吴荪甫不回答,霍地转身对四小姐正色问道:
  “四妹,你心里有什么意思,趁早对我说罢!说明了好办事。”
  四小姐把脸垂到胸脯上,一个字也没有。她的心乱跳。她怕这位哥哥,又恨这位哥哥。
  “那么,你没有;我替你做主!”
  吴荪甫感到冷箭命中了敌人似的满足,长笑一声,转身就走。但当他跑进了他的书房时,那一点满足就又消失。他还想“咬一口”,准对他的真正敌人“咬一口”。不是像刚才那样无所为的“迁怒”,而是为的要补偿自己的损失向可咬的地方“咬”一口!现在他的暴躁渐渐平下去了,心境转入了拚死命突围的顽强,残酷和冷静。然而同时也发生了一种没有出路的阴暗的情绪。他的心忽而卜卜地跳得很兴奋,忽而又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他那飞快地旋转的思想的轮子,似乎也不很听从他意志的支配:刚刚想着益中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内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谈话,突然拦腰里又闯来了刘玉英那诱惑性的笑,那眼波一转时的脸红,那迷人的低声一句“用什么称呼”;刚刚在那里很乐观地想到怎样展开阵线向那八个厂堂而皇之进攻,突然他那铁青的脸前又现出了那八个厂二千多工人的决死的抵抗和反攻,他的思想,无论如何不能集中;尤其是刘玉英的妖媚的笑容,俏语,眼波,一次一次闯回来诱惑他的筹划大事的心神。这是反常!他向来不是见美色而颠倒的人!
  “咄!魔障!”
  他蓦地跳起来拍着桌子大呼。
  “障!”——那书房的墙壁响出了回声。那书房窗外的树木苏苏地讥笑他的心乱智昏。他又颓然坐下了,咬紧着牙齿想要再一度努力恢复他的本真,驱逐那些盘踞在心头的不名誉的懦怯,颓废,以及悲观,没落的心情。

可是正在这时候,书房门悄悄地开了,屠维岳挺直了胸脯站在门口,很大方地一鞠躬,又转身关了门,然后安详地走到吴荪甫的写字桌前,冷静地然而机警地看着吴荪甫。足有二三分钟,两个人都没有话。吴荪甫故意在书桌上的文件堆里抽出一件来低头看着,又拿一枝笔在手指上旋弄,让自己的脸色平静下去,又用了很大的力量把自己的心神镇定了,然后抬头对屠维岳摆一摆手,叫他坐下,用很随便的口吻微笑地问道:
  “第一次我打电话叫你来,不是说你有点事情还没完么?现在完了没有?”
  “完了!”
  屠维岳回答了两个字;可是他那一闪一闪的眼光却说了更多的话,似乎在那里说:他已经看出吴荪甫刚才有过一时的暴躁苦闷,并且现在吴荪甫的故意闲整就好比老鹰一击前的回旋作势。吴荪甫眼光一低,不让当面这位年青人看透了他的心境;他仍旧旋弄手里的笔杆,又问道:
  “听说虹口几个厂情形不好呢!你看来不会出事罢?出了事,会不会影响到我们闸北?”
  “不一定!”
  屠维岳的回答多了一个字了;很机警地微笑。吴荪甫立刻抬起眼来,故意吃惊似的喊道:
  “什么!你也说‘不一定’么?我以为你要拍拍胸脯说:我们厂不怕!哎,维岳,‘不一定’,我不要听,我要的是‘一定’!嗳?”
  “我本来可以说‘一定’,可是我一进来后就嗅着一点儿东西;我猜想来三先生有一个扣减工钱的命令交给我,所以我就说‘不一定’了。现在既然三先生要的是‘一定’,也行!”
  吴荪甫很注意地听着,眼光在屠维岳那冷静的脸上打圈子。过一会儿,他又问道:
  “你都布置好了罢?”
  “还差一点。可是不相干。三先生!我们这一刀劈下去,反抗总是免不了的;可是一两天,至多三天,就可以解决。也许——”
  “什么!你是说会罢工么?还得三天才能解决?不行!工人敢闹事,我就要当天解决!当天!——也许?也许什么?也许不止三天罢?”
  吴荪甫打断了屠维岳的话,口气十分严厉了,态度却还镇静。
  “也许从我们厂里爆出来那一点火星会弄成了上海全埠丝厂工人的总同盟罢工!”
  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回答。这是最后的一瓢油,这半晌来吴荪甫那一腔抑制着的怒火立刻又燃旺了!他掷去手里的笔杆,狞视着屠维岳,发狂似的喊道:
  “我不管什么总同盟罢工!我的厂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就是干干脆脆只要一天内解决!”
  “那么三先生只好用武力——”
  “对啦!我要用武力!”
  “行!那么请三先生准我辞职!”
  屠维岳说着就站了起来,很坚决很大胆地直对着吴荪甫看。短短的沉默。吴荪甫的脸色渐渐从惊愕转成为不介意似的冷淡,最后他不耐烦地问道:
  “你不主张用武力?你怕么?”
  “不是!请三先生明白,我好像没有怕过什么!我可以老老实实告诉三先生:我很爱惜我一个月来放在厂里的一番心血,我不愿意自己亲手推翻一个月来辛辛苦苦的布置!可是三先生是老板,爱怎么办,权柄在三先生!我只请三先生立刻准我辞职!我再说一句,我并不是害怕!”
  屠维岳骄傲地挺直了胸脯,眼光尖利地射住了吴荪甫的脸。
  “你的布置我知道,现在就要试试你的布置有没有价值!”
  “既然三先生是明白的,我可以再说几句话。现在三先生吩咐我要用武力,一天内解决;我很可以照办。警察,包探,保卫团,都是现成的。可是今天解决了,隔不了十天两星期,老毛病又发作,那大概三先生也不喜欢,我替三先生办事也不能那么没有信用;我很爱惜我自己的信用!”
  于是吴荪甫暂时没有话,他又拿起那笔杆在手指上旋弄,钉住屠维岳看了好半天。屠维岳让他看,一点表情也不流露到脸上来;他心里却微感诧异,为什么吴荪甫今番这样的迟疑不决。吴荪甫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又问道:
  “那么,照你说,该怎么办?”
  “我也打算用一点儿武力。可是要留到最后才用它!厂里的工人并不是一个印板印出来的;有几个最坏的,光景就是共产份子,一些糊涂虫就跟了她们跑。大多数是胆小的。我请三先生给我三天的期限,就打算乘那罢工风潮中认明白了哪几个有共产嫌疑,一网打尽她!那时候,要用一点武力!这么一转,我相信至少半年六个月的安静是有的。一个月来,我就专门在这上头用了心血!”
  屠维岳很镇静很有把握地说,微笑着。吴荪甫也是倾注了全心神在听。忽然他的眼珠一转,狞笑了一声,站起来大声兴奋地喊道:
  “维岳!你虽然能干,可是还有些地方你见不到呀!那不是捉得完的!那好比黄梅天皮货里会生蛀虫一样,自然而然生出来!你今天捉完了,明天又生出来!除非等过了黄梅天!可是我们这会儿正遇着那黄梅天,很长,很长,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完的黄梅天!——算了!你的好计策留到将来再说。眼前的时势不许我们有那样的耐心了!”
  屠维岳鞠一个躬,不说话,心里想自己这一回“倒霉”是倒定的了;不是辞职,就是他在厂里的“政权”倒坍,钱葆生那一派将要代替他上台。可是吴荪甫突又暴躁起来,声色俱厉下命令道:
  “罢工也好,不罢工也好,总同盟罢工也好,我的主意是打定了!下月起,工钱就照八折发!等丝价回涨到九百多两的时候,我们再说,好了,你去罢!我不准你辞职!”
  “那么,三先生给我三天的期限!”
  “不!不!一天也不!”
  吴荪甫咆哮着。屠维岳脸上的肉轻轻一跳,他的眼光异样地冷峻了。然而意外地吴荪甫突又转了态度,对屠维岳挥手,不耐烦地接着说:
  “傻子!你想跟我订合同么?看她们罢下工来情形怎样,我们再说!”
  屠维岳微笑着又鞠一个躬,不说话;心里却看准了吴荪甫这回不比从前,有点反常,有点慌乱。他又想到自己这一回大概要“倒霉”。但他是倔强的,他一定要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