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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九月下旬,在一个秋雨蒙蒙的日子里,孙少安带着自己的畜力车,来到了原西县城。
  雨中的原西城非常寂静。雨水洗过的青石板街上,看起来没有多少行人,商店的门都开着,但顾客寥寥无几。售货员坐在柜台后面,寂寞地打着深长的哈欠。街道两边一些低矮的老式房顶上,水迹明光,立着一行行翠绿的瓦葱。到处都能听见淙淙的流水声。空气中满含着土腥味。原西河涨宽了,城内也能听见远处河水有力的喧哗声。天空灰暗的云朵一直低垂下来,和城外山顶上蓝色的雾气溶接在一起,缓慢上升着向北方涌动,偶尔传来一声公鸡的啼鸣和几声狗的吠叫,那声音听起来是湿漉漉的。

一年一度的秋雨季节开始了。在农村,庄稼人现在都一头倒在热炕上,拉着沉重的鼾声,没明没黑,除过吃饭就是睡觉似乎要把一年里积攒下来的疲乏,都在这雨天舒散出去。多么好啊!朦胧的睡梦中闻着小米南瓜饭的香甜味,听着自己的老婆在锅灶上把盆盆罐罐碰得叮当响。但是,孙少安享不成这福了。他现在浑身攒着劲,准备要在县城大动干戈。这是他的一次命运之战。
  找到根民的表兄后,他才得知,由于等不到根民的回话,他表兄前不久已把这活包给了别人。听说他要来,根民的表兄费了好大劲才又把原来包活的人辞退了。孙少安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你在什么地方吃住呢?”根民的表兄问他。

“只要能干上活,这些都好凑合。人好办,主要是牲畜。”少安说。
  根民的表兄想了一下,说:“拐峁大队的书记我熟悉。我们就买他们的砖。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去找他,让他在拐峁给你寻个闲窑。不过,这得出租钱。我们这是学校,没空地方。再说,你住在城里,早上拉空车去装砖,多跑一趟冤枉路……吃饭哩?”
  “如果有住的地方,我准备自己做着吃。”少安说。
  “那好,你现在就到拐峁去,先找个住的地方再说!”
  于是,少安就拿着根民表兄写的一张纸条,来到拐峁村找到了这里的书记。
  书记为难地对他说:“我们村里没一眼闲窑啊!”

“我歪好不嫌!只要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就行了。”少安恳求说。
  拐峁的书记想了想,说:“后村头有孔烂窑,没门没窗,和个山水洞一样,是村里一家人几十年前废弃不要的。你如果不嫌,自己去看看?”
  书记用手指了指那孔烂窑所在的地方。孙少安二话没说,就带着他的骡子和架子车,一个人来到拐峁村后边那个偏僻的小山弯里。这地方离村子有一里多路,周围全是荒野。当少安找到那孔烂窑时,不免愣住了。这的确像个山水洞:不大的一个废窑,旁边塌下一批土,堵住了半个窑口,窑口前蒿草长了一人多高……一切都破败不堪!
  “这还不如个狗窝……”他自言自语说。
  不过,少安很快决定就在这地方安身了。其它地方没住处,城里旅社住不起,有这么个遮风挡雨的洞洞也满不错了——这又不花一个钱!唉,揽工小子还指望能住个啥好地方哩?再说,住在这地方也有一点好处,四野都是荒地,容易给牲口割草。
  细蒙蒙的雨一直不住气地飘洒着,山野里寂静得很!少安戴着破草帽在雨中愣了一阵,就穿过齐腰深的蒿草,钻进了这孔破窑洞。
  外面看起来破烂不堪,里面还是个窑洞的样子,而且很干燥。刚从湿淋淋的雨中走进来,这破窑里有一种暖烘烘的气息。少安忍不住高兴起来。
  他钻出破窑洞,立刻把铁青骡子在车上卸下来,先把它拉进了窑洞。牲口是他的命根子,不敢再让雨淋了;万一这牲口有个三长两短,他孙少安就得去上吊!接着,他从窑洞口开始,两只手在蒿草丛中拨开了一条通向外面的路。堵在窑口的那堆塌下来的土,并不妨碍人畜进出,他也就不准备再清理了。把架子车推进窑洞后,他把一个装过化肥的口袋铺在后窑掌的地上,倒下一堆黑豆先让骡子吃,他开始在窑洞出口的土墙一侧,为自己弄了个床铺。骡子在里他在外。晚上可以给牲口充当个“哨兵”。
  他接着又在窑洞口塌下来的土堆上简单地戳了个锅灶——他原来就准备到城里后自己做着吃,行前准备了一点粮食和灶具。怎样省钱怎样来!反正一个人好凑合,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了。弄好了炉灶拿饮马的桶在坡下的小河里提来了水。孙少安就准备在这里做饭了。问题是还没有柴禾。下了几天连阴雨,到哪儿去捡点干柴呢?
  他想到河岸檐下说不定有夏季发洪水时落下的河柴。于是又冒雨跑出去了一趟,一下搂揽回来一口袋。一切都“齐备”了。他在锅里下了些豆片和小米,便点燃了灶火。
  袅袅的饮烟从这个荒芜的山野里升起来,飘散在朦朦的细雨中,炉灶里,干河柴烧得劈啦响。小铁锅的水象蚊子似的开始吟唱。后窑掌里,铁青骡子嚼了黑豆,饮了半桶水,满足地打着响亮的喷鼻……把它的!这倒真像个“家”了!
  锅开以后,少安戴着那顶破草帽,通过蒿草中那条刚开出的路,转到“院子”边上。他用破草帽挡着雨,用纸条卷了一支旱烟捧叼在嘴上,一边吸,一边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新居”,嘴角浮上了一丝笑意。他想,明天早晨,他就可以开始干活。原打算今天晚上去县高中找一下妹妹兰香,但现在没人给他照看这个不设防的“家”,等明天再说吧!反正他给县高中拉砖,每天都要跑那里。

孙少安这样想事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撑着顶黑布伞,从左边的土坡上向他这里走来——是找他的?
  是的,这个穿戴不像农民也不像干部的人,径直走到他面前,问:“是你住这里了?”
  少安说:“是的。是拐峁大队的书记让我住在这里的。”
  “这是不是书记的窑洞?”那人带着嘲讽的笑容问。

“书记说不是他的,是他们村一家人十几年前废弃不要的……”
  “谁说人家不要了?你住人家的地方,应该给窑主打了招呼嘛!”那人的脸色阴沉下来。
  “噢……”少安明白了,此人正是窑主。他说:“那现在怎办?你看我已经住下了……要不,我给你出租钱。”

“你看着办吧!”
  从窑主的态度看,多少得给他一些租钱——这家伙看来也正是为此而来的。
  “你看一月多少钱?”少安问。
  “当然,要是住个好地方,你一月总得掏二三十块吧?我这地方不怎样,你就少给点算了!”那人宽宏地说。

“你提个数目。”
  “那就一月五块吧!”
  “五块就五块。”少安只好应承了。
  “我叫侯生贵,在城里合作商店卖货,家就在拐峁村里。”

那人说完,就折转身走了。少安望着这个远去的人,心里不免涌上一股不愉快的情绪。他想,城里市民脸皮这么厚!要是在乡下,这么个破地方,谁好意思向人家要租钱呢!
  “王八蛋!”他忍不住骂了一句。
  少安在雨中立了一会,就回到他租来的这个破窑洞里,开始吃晚饭——这里没灯,天一黑,饭都吃不到嘴里了。

第二天一大早,孙少安就从拐峁往中学的基建工地上拉砖。开始干起了活,这就使他心里踏实了许多。当天拉完砖后,他把骡子拴在学校门口的一棵树上,去找他的妹妹兰香。兰香和金秀忙着给他在学生灶上买了饭。吃完饭后妹妹又跟他一起来到拐峁他住的地方。
  妹妹已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她看见他住在这么个破地方,难过得泪花在眼里直转。她帮他把这个烂窑洞收拾了一番。并提出让他到学校灶上吃饭。他劝解妹妹说,大灶上吃饭不方便,这里做着吃还能省些钱和粮。
  “那我每天下午上完课后,就来给你做饭,咱们一块吃!”兰香说。
  少安说:“就怕耽误你学习哩。”
  “不耽误!我来做饭,你也省点事!”
  少安于是同意了妹妹的意见。

就这样,每天下午,当孙少安拉完砖回到这个荒野里的破窑洞时,兰香就把饭做好了。兄妹俩蹲在这个敞口子土窑里,有滋有味地吃他们的晚饭。晚饭通常都是高粱黑豆稀饭和腌酸白菜。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想到,在这样一些地方普通人所过的那种艰辛生活呢?
  但对于孙少安来说,这日子过得蛮不错。生活中任何一点收获,对他来说都是重要的。他每天面对的是生活中的具体事——没有什么事是微不足道的。比如今天,他拉砖路过街道时,碰见原来在石圪节当主任的白明川。明川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后,问他有没有什么困难?他马上把他最头疼的一件事提出来,让白主任帮一下忙——帮他在县粮食加工厂给牲口买点麦条。白主任立刻给他办了,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己跑了四五回都买不出来啊!同时,他也才知道,明川已经调到黄原市当副书记去了。

由于白明川给他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因此晚上他回到那孔破窑洞时,情绪特别好。妹妹正在忙活,他闻见锅里飘出来的味道都比往日香!嗯?这味道的确和往常不一样!并不是由于他兴奋而使鼻子产生了错觉!
  他忍不住问妹妹:“你做什么饭呢?”
  “我割了一斤肉,买了几斤白菜,还在中学大灶上买了几个白面馍。”兰香说。
  “你哪来的钱?”
  “我上个月的助学金省下来三块半。”
  “为什么破费呢?”
  “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少安鼻子猛冲上了一股辛辣的味道。他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说话。他无言地望着亲爱的妹妹和她那一身破旧的衣衫。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兰香给他盛了一大碗白菜炖肉,又拿了两个馒头。他一时喉咙堵塞得难以下咽。他对妹妹说:“不要花你的助学金。助学金你都换了菜票。罢了大哥在市场上给咱买点菜……”是啊,常不吃菜人也受不了!
  第二天少安拉完砖后,就到城里的菜市场上去了一趟——他准备买点土豆或白菜。可是,他来得太晚了,菜市场已经没有人迹。他只好调转身往回走——明天得早一点来!当他走过空荡荡的菜市场时,无意中发现地上乱七八糟丢着一些菜帮子菜叶——这是卖菜的或买菜的人剔剩下的。他有点惊喜地弯下腰把这些别人所丢弃的烂菜捡了一大抱。好,这东西不花一分钱,在河里洗一洗,把烂了的一摘,照样能吃!这个发现使孙少安每天的生活多了一项内容——到菜市上去捡菜帮子菜叶。
  当然,这是一件让人屈辱的事,每天,他都要等菜市场上空无一人的时候,才敢去那里。要飞快地捡,还得要留心观察看有没有人注意他,心在狂跳,脸烧得像燃烧的炭块——小偷行窃一般紧张啊!捡完菜,他就慌忙离开菜市场,吆着骡子逃跑似地来到原西河边。
  原西河依然如故,在暮色中平静地流过城外,流向远方的苍茫中,他把牲口卸脱放它到河岸上吃草,自己便蹲在河边洗这些被人用泥脚踩过的烂菜叶。他在河边一边洗菜,一边常常忍不住心潮起伏,耳边时不时听风那甜密的歌声从远山飘来——

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上漂,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黄昏中,泪水盈满了他那双饱经忧患的眼睛。原西河!原西河!记得不?几年前,他和润叶正是一块坐在这河边,进行了那次终生难忘的谈话。现在他当然明白了,那润叶是向他表白爱情哩,而他当时却说了那么多蠢话!如今,生活已使他们天各一方,但不论怎样,他在内心深深地感谢润叶,她给他那像土块一样平凡的一生留下了太阳般光辉的一页,是的,生活流逝了,记忆永存!他忙乱和劳累,常常想不起她,但并不是已将她遗忘。没有!他知道她的婚姻不美满,并且已调到黄原。她的不幸或许也包含他的原因?可是,润叶,无能的少安既然当年没有能力和你在一起,现在又怎么能给予你帮助呢?他只能默默地给你一个庄稼人的祝福!
  每天傍晚,孙少安抱着一堆洗净的烂菜,总是怀着一种怅然的心情告别了原西河,回到拐峁后村头那孔破窑洞,回到他严峻的现实之中,吃完饭兰香一走,他就倒在地上睡了。有时他希望在梦中能再现当年原西河边的一幕。可是,一天熬累,浑身酸疼,睡着如同死去一般,那个浪漫的梦永远也没有做成。
  第二天天还不明的时候,他就紧张地爬起来,套起架子车,赶紧到砖场去装砖,任何其它事便在脑子里荡然无存了。运第一回砖的时候,原西县城还在睡梦之中。他在车辕上挽一根套绳,扣在肩胛里,和牲畜一起拉着车,走过寂静而清冷的街道。平路上,他一般不太出力,让骡子拉着走,一旦上坡的时候,他就使出浑身的劲拼命拉车,尽量减轻牲口的负担。从十字街到中学有一道大陡坡,他常常挣着命拉车,两只手都快要趴到地上了。牲口和他都大汗淋漓,气喘得像两只风箱。这时候,他眼前就不由地浮现出黄河岸边那些手脚并用、匍伏在石壁小道上的纤夫……天天如此。
  孙少安和他的铁青骡子把时间拉出了九月。
  每一天下来,他临睡前都要在那孔破窑洞的左边土墙上用指甲划一道杠杠,然后在右边土墙上记下一天的收入、支出和净赚的钱数。随着左墙上杠杠的增多,右墙上的钱数也在增多,这一笔不断增加的钱,使孙少安每天睡觉前都要高兴得发半天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