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不断的秋雨刷刷地下着,城市一直笼罩在阴冷的水雾之中。从节令上看,这大概是黄土高原本年度的最后一次雨水,过不久,天空就要飘飞起雪花。这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南风赶着灰黑的云彩,潮水般向北方漫过来。雨时疏时密,但一直没有断。老天爷总是不尽人意,伏天要雨的时候,偏偏一滴雨也不落;现在不需要雨,雨倒下个没完没了!
少平干活的那个工地照例停止了施工——场地完全泡在了一片烂泥汤中。工匠们也照例倒在窑里开始没明没黑地睡觉。疲劳过度的人啊!一个个睡得伸胳膊蹬腿,不仅鼾声中捎带着舒服的呻吟,还把牙齿咬得格嘣嘣价响。少平躺在自己的铺盖卷上,却没有一点睡意。他头枕着自己的两只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窑顶,一边听外面单调乏味的雨声,一边脑子里杂乱地想许多事。
前几天,他抽空去了一趟曹书记家,把户口落在了阳沟。他在那里仅仅落下个空头户口而已。视土如金的阳沟不会给他土地,他实际上仍然是一棵无根草。现在他完全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曹书记的手上。他指望过一两年后,老曹最起码能给他争取一块安家的地盘。至于土地,他不敢奢望。这样说来,他一生也许只能在黄原城里打短工了。这是一条十分不可靠的谋生之路。要是将来成了家,用这种方式能养活得了老婆孩子吗?但是,以后的一切对他来说,似乎还很遥远。无论如何,他已经成了一名黄原人。这本身就具有非凡的意义。他想象,他那些前辈祖宗中,大概还没有离开过故土。现在,他有魄力跑出来寻找生活的“新大陆”,此举即是包含巨大的风险,也是值得的。
现在,少平躺在这个汗气熏人的窑洞里,在鼾声雨声的交响曲中,谋算着自己下一步的生计。他想,他一定不敢误工,要千方百计找到活干。他要赚钱给家里的老人。还要供妹妹上学——现在分了家,他就是一家之主,肩负着重大的责任!他已经在工地上留心学习匠工的技能,想尽快改变当小工的处境。如果他成了匠工,一天的工钱就能提高一倍。这样,除过顾救家庭,自己也能积攒一点。两三年后,要是能在阳沟找个地盘,他就可以先箍两孔窑洞——那时才意味着他真正在黄原扎下了根。这一切也许并不是梦想。他年轻力壮,只要心里攒上劲,这个目标是可以实现的。当然,这还是一个最基本的打算哩!他甚至想某一天,他也会成为一名包工头,嘴里叼着黑棒卷烟,到东关大桥头去挑选工匠……嘿嘿,他就是成了包工头,为什么一定要嘴里叼根黑棒卷烟呢?不,他不会像现在这些工头一样,神气活现地把自己搞得象电影里的保长一般,他要和他雇用的工匠建立一种平等的朋友关系,尤其是要对那些上过学而出来谋生的青年给予特别的关照。
孙少平躺在自己的铺盖卷上,不断地这样胡思乱想。反正这下雨天也没有什么事,总不能没完没了地看书;再说,他手头的两本书已经看完,现在也懒得到图书馆去借。吃过饭以后,天突然出现了一会短暂的明亮,雨也下得小了一些。工匠们碗一撂。回来又倒下睡了。
少平感到很烦闷,不愿意再躺在自己的铺盖卷上做那些浪漫的遐想。趁雨下得不大,他想到街上转转,看能不能看场电影,好消磨一段时光。天气已经很冷了。他把那身深红色的绒衣穿在身上,外面仍套着那身做活的破衣裳,就赤手空拳出了门,来到大街上。他也没伞。就在屋檐下躲躲闪闪地走着,好在雨不大,星星点点的,不会把衣服淋个透湿。现在穿绒衣似乎太早,走一段路以后,身上便感到热烘烘的。他感到有点不自在——外衣的两个肩膀破烂不堪,里面的红绒衣暴露出来,特别扎眼。从这身新旧悬殊、不伦不类的衣服上,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地道的乡巴佬。但少平放心的是,这里没有多少熟人。街上谁有兴趣注意这身有碍观瞻的穿戴呢?他便尽量把那种别扭抛开,自由自在地在黄原街上逛荡。雨中的街道难得清静,稀稀落落的行人,脸都被雨伞遮挡着。
她走过来,仍然微笑着,伸出手,说:“我以为这是在做梦。”
“是……我也这样认为……”他握了握她的手。一阵难言的沉默。
“你现在是去看电影呢?还是到我家里去呢?”她掏出一张电影票递到他面前。
“不,你去看吧……我……”他的脸仍然像火烧一般。
“我已经看过一次了……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建议你也别去看了,咱们到我家里去吧!”晓霞似乎故意表现出一种矜持的态度,但显然很难掩饰她的激动。
“何去何从?”她笑着把手中的票晃了晃。
“我当然放弃了‘复仇’!”少平脸上的燥热渐渐消退了。
晓霞嘿嘿一笑,她很快把那张票向旁边“钓鱼”的人处理掉,便引着孙少平向地委走去。
“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晓霞一边走,一边问他。少平无言以对。他听见“蓬”一声,心一惊。扭头一看,晓霞手中撑开了一把湖蓝色的自动伞。她向他挨近了一些,把雨伞遮在两个人的头上。他顿时感到自己沉浸在一片迷朦的湖蓝色的梦幻之中——近两年了,他没有见晓霞的面,他原来想,一年前他没有答理她最后的那封信,他们的联系也就随之永远地断绝了。她将会变成自己记忆里的一个人,而在现实中他们再不可能见面。是呀,人家是大学生,他是一个乡巴佬。相差如同天上人间——可是,现在却猛然和她相遇在了这秋雨绵绵的黄原街头。
“你怎不回答我的问话呢?”她在雨伞下转过脸,瞅着他。
“一切都很明白……”他说。
少平心里不同意老同学对他的评价。其实,他在灵魂深处并没有低看自己。她显然不了解他这两年的变化。他之所以不愿和她再联系。的确是因为两个人在生活中的处境差异太大。但这并不是说,他认为所走的道路就比上大学低贱。是的,他是在社会的最低层挣扎,为了几个钱而受尽折磨,但他已不仅仅将此看作是谋生活命——职业的高贵与低贱,不能说明一个人生活的价值——恰恰相反,他现在倒很“热爱”自己的苦难。通过一段血火般的洗礼,他相信,自己历尽千辛万苦而酿造出的生活之蜜,肯定比轻而易举拿来的更有滋味——他自嘲地把自己的这种认识叫做“关于苦难的学说”。
晓霞把他引进了地委大门。看门房的老头在玻璃后面满脸堆笑向晓霞点了点头,他们就径直穿过一个大院,又通过一道小门,来到一个安静的小院落。
常委院是一排做工精细的大石窑洞,三面围墙,有个小门通向家属楼。院子里有几座小花坛,其间的花朵大都已凋谢,竟奇迹般留了一朵红艳艳的玫瑰。墙边的几棵梧桐树下,积了厚厚一层黄叶。晓霞收了雨伞,从身上掏出钥匙,打开了中间一孔窑洞的门。她揭起门帘,把少平让进去。窑洞面积很大,两孔套在一起。刚进门的这孔显然是办公室,从墙中间的一个小过洞里穿过去,便是书房兼卧室了。她引着他进了里间。他拘谨地坐在沙发里,环视着这个非凡的地方。晓霞忙着为他倒茶、削苹果。少平在对面墙上的穿衣镜里,看见自己穿着一身烂衣服头发乱得像一团沙蓬,坐在这舒适的全包沙发里,实在有点滑稽。如果不是晓霞在,进来个生人看见他这副样,会以为是个图谋不轨的歹徒呢!
晓霞把一颗削好的苹果递到他手里,然后也坐在旁边的沙发里,开始询问他这两年的情况。少平这才一边吃苹果,一边打开了话匣子,如实地向晓霞叙说他的经历和目前的状况。在少平说话的时候,晓霞瞪着一双美丽而惊讶的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少平说完后,晓霞像木雕一般呆坐在沙发里,不再发问,也不再说话。
少平也沉默了一会。然后他信任地对她说:“你不要对任何熟人或咱们的同学说起我的情况。我知道你能理解我,我才对你说了实情。不愿意我目前的真实情况让别人知道。要是传回原西,我父母一定会着急的。我希望在老人的想象中,我在黄原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咱们同学之中,除过金波,谁也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也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这不是因为虚荣,而是不愿遭受虚荣者的嘲笑,我想默默地、宁静地走自己的路……你得向我保证这一点!”少平强调说。
晓霞像是从梦中惊醒,随口说:“这你放心!”她站起来,“先不说了,让我去买饭!咱们就不回我家里吃了,我知道你在我家里吃饭不自在。我到大灶上去买……”
晓霞从框子里拿出碗筷,又在桌子抽屉里抓了一把饭票,就很快出去了。一刻钟以后,她端回一磁盆炒菜,菜上面摞了一堆馒头。她拿出个小碗,给自己拨了一点菜,又拿了一个馒头,说:“剩下都是你的!”
少平估量了一下,说:“我大概可以消灭,不过,你不要笑话!”他说着就端起了盆子,不客气地大吃起来。
晓霞笑了。她坐在他旁边,把自己碗里的肉又挑回到他的瓷盆里。不知为什么,她这举动使他想起了润叶姐——那种黄土高原姑娘们所具有的温暖的亲切感。
天色暗下来了。晓霞拉亮电灯,把自己的碗放在一边,站着看了他近一分钟,突然问:“我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其它呢?”
“不需要了。”
“那我怎样把书交给你?”
少平想了一下,说:“我半个月来找你一次,行吗?”
“当然行!”
晓霞也想了一下,说:“白天你都要干活,那么,就星期六晚上吧。就在这里。我爸一般星期六晚上都不在办公室。”
少平接着就告辞了。晓霞也不挽留,起身把他一直送到地委机关的大门口。分手时,她对他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但是,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我会找你的!”他主动和她握了手,就转身向街道上走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西边远远的天空露出了一片乌蓝。好,天一晴,明天就可以出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