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润生走后,郝红梅把孩子哄着,她自己也跟着躺在了一片孤寂的黑暗中。往常这个时候,她还要门里门外忙着干活。但今天她无心再做这一切了。她感到四肢无力,浑身软绵绵的,更主要的是,她心里烦乱不堪!她躺在自己的小土炕上,任凭眼泪在脸上不断线地流淌。今天她突然碰见过去班上的同学,使她本来麻木的神经受到了刺激,便忍不住又一次回溯起了往事——那一切似乎都已经很遥远了……
由于这件事的出现,这个多年破败和晦气的家庭一下子有了生气。在亲人们的眼里,红梅成了全家的大救星。但是,命运常常捉弄人。一九七八年春天,灾难重新降临在了郝红梅的头上。她自己并不知道,“偷手帕事件”败露在了她亲爱的人面前。传播这件丑闻的是跛女子的父亲侯生才。因为顾健翎是全县的知名人士,他孙子的婚事也就会有许多人关心。当养民和红梅的关系在县城有了传闻后,侯生才不久就知道,顾先生的孙媳妇竟然就是在他门市偷过手帕的女学生。小市民拨弄事非的劣根性,使他迫不及待向顾老先生告了密。侯生才一家人身体都不好,常到顾先生那里去看病,在侯生才想来,给顾先生揭穿这个“西洋镜”,往后先生给他们家的人看病就会更认真了,说不定老人家还会拿出什么祖传秘方。把女儿侯玉英的那条跛腿治成好腿哩!
顾健翎一生修身养性,崇尚《朱子治家格言》,岂能容一个偷鸡摸狗者成为自己的孙媳妇?他将养民叫到跟前,把他严厉地训斥了一通,让孙子很快和那个手脚不干净的女娃娃断绝来往!
顾养民一听这事,如同晴天响了一声霹雳。他决不相信他所爱的人会做出这种事!他没有当面顶撞爷爷,但也没有答应和红梅断绝交往。他已经不是小孩子,尽管他尊敬爷爷,可这种事怎么能盲目地听从他呢?本来他正埋头复习功课,准备夏天的高考,但他决定甩开手头的一切,到乡下去找红梅。
而所有这些郝红梅当时还蒙在鼓里,她仍然沉浸在她的幸福之中。第一个不幸的兆头出现了——她在一星期内没有接到养民的信。这太反常了!正在她纳闷的时候,养民突然到她家里来了。她这才又马上心花怒放——原来他是要上她家的门,才没给她回信!
吃完红梅父母精心制作的油糕烩菜后,养民就和红梅一块相跟着到村外的山野里去转悠。一路上,红梅兴奋地对他说这说那,他只是低倾着头听她说,自己很少开口。那时正值清明前后,芳草青青,柳绿桃红,阳光美好地照耀着这对在山野里散步的青年。在一株红花艳艳的桃树下,他们停下了脚步。红梅手攀花枝,含情脉脉地望着她亲爱的人。但顾养民仍然神色严峻,用一只脚蹭着刚冒出地皮的草芽子。他抬头望了一眼红梅,突然开口说:“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红梅一下子警觉起来。
“你是不是毕业时在原西的门市上拿过人家的手帕?”顾养民直截了当问。他迫切地想知道真情啊!他紧张地望着她,显然希望她的回答是否定的。
“有……”她平静地说。
红梅象死人一样呆坐着。她不再对顾养民解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反正一切都完了,她感到天空和大地一起在她眼前旋转。过了片刻,满脸糊着泥土和泪痕的顾养民爬起来,悲愤地转过身,默默无语地沿着弯弯的山路走了——永远地走了。空旷的山野里,在那死一般的寂寥之中,只有一支深情而忧伤的信天游在高原上飘荡——
三十里明沙呀四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妹妹。
牵牛牛开花羊跑青,那时候见罢到如今。
大红公鸡毛腿腿,不想妹妹再想谁。
木鸽子喝了消冰水,往日里喜来今日里灰!
花椒树上落雀雀,一对对成了单爪爪。
井子里打水麻绳绳短,你丢下妹妹谁照管?
城墙底下撒豌豆,你扔下妹妹谁收留?
一只孤雁当天叫,我心里的苦情谁知道
从此以后,她就堕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过去的一切都成了一场梦。她不抱怨任何人,只抱怨她自己。她亲手把自己的青春年华毁灭了。同年夏天,她听说顾养民考进了省医学院。这消息既不使她高兴,也不使她痛苦。那个人的好好坏坏已经与她无干,至于他那光辉的前程,她早就估计到了。第二年春天,本队干部的几个子女都从高中毕业回了村,她的教师职位也自然被挤掉了。她并不为此而过分地难受,她的暗淡命运也早就注定了。这时候,外县一个亲戚给她介绍了当地一位农村小学教员。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她挎着一个土布包袱,单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很快就结婚了。她对自己的婚姻很满足。丈夫是个公派教师,人很老实,爱她,体贴她。公公和婆婆跟她丈夫的弟弟一块过,他们小两口单家独户,光景日月倒也很安乐。再说,这地方已经到了外县,她对这一点也很满意——她要远离她的痛苦与耻辱之地。不久,她怀孕了。她摸着自己不断膨胀起来的肚子,重新体验到了人生的幸福,往日的不幸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了。但是,灾难再一次从天而降。她的孩子刚满月,男人就死了。可怜的丈夫攒了一点钱,想重新整治一院地方,便雇了几个人先打几孔土窑洞,然后准备接石口。为了省几个钱,他在假日里亲自上手去帮工,结果被倒塌的土堆活活压死了。
郝红梅躺在黑暗中的土炕上,一边流泪,一边心酸地回首往事。她真后悔去沟口的庙会上卖饺子,要不,她就不会碰见田润生了。她不愿意再见过去那些同学的面,她希望悄无声息在异乡了却自己的一生。看见过去的熟人,她就会想起自己的往事——而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啊!红梅又想,田润生是偶尔相遇,走了也就走了。润生现在是堂堂的汽车司机,她穷家薄业的,人家怎会把她这样的人放在眼里呢?再说,过去在学校里,她和润生也没什么交往。可是出乎她预料的是,三天以后,田润生竟然又开着汽车,来到了家里。
郝红梅大吃一惊——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好心肠的润生给她拉了几千斤石炭,带了一塑料桶菜油,还给她的儿子买了许多吃食和一辆玩具小汽车。 红梅感动得不断用围裙揩眼泪。她把润生敬让到她的热炕头上,精心给他做了几碗香喷喷的细面条,还把给孩子留下的几颗鸡蛋,全部打进了调汤里。润生临走时,她把自己卖饺子积攒的十几块钱,硬往他口袋里塞。她知道这十几块钱也不够开销润生给她带来的这些东西。但她总不能白白接受人家的礼物啊!润生死活不收,最后还是把钱硬给她留下了。他说:“如果我要收你的钱,我也不会给你送这些东西来。你日子过得这么清苦,我想帮助你。我要是顺路,还会来的……”红梅含着感激的泪水送走了好心的同学。
打这以后,过些日子,润生就把汽车开到了坡底下。他每次来,总要给她和孩子带点什么,甚至把城里的酱油和醋都给她买来了。俗话说,寡妇门上是非多,不久,村里就风言风语传播说,她准备改嫁了。每当润生的汽车开进村里的时候,孩子们就喊叫说:“看,红梅的‘后老汉’来了!”
郝红梅再一次陷入到苦恼之中。活一回人真难啊!嚼舌头的村民们,我现在这副样子,怎敢妄想嫁给一位司机呢?你们这样瞎说,对我倒没什么,可是叫我的同学怎样再上我的门呢?我而今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好心人,你们难道连这么一点帮助都不容我获得吗?她不能让她的同学处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中。润生再一次来她这里的时候,她对他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村里人瞎说哩……”
“你怕吗?”
“我不怕!我已经是这副样子了,还怕什么!我怕你受不了……”
“只要你不怕,我怕什么哩!我和你们村的人一个也不认识,他们愿说啥哩!只要你不在意,我照样来!”
红梅扭过头,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苦惯了,我不愿再连累别人……”
红梅再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对于孤儿寡母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男人的关怀更重要了——但是,话说回来,她能给好心的同学报答什么呢?她一贫如洗,除过每次侍候他吃两碗她精心擀的细面条外,就只能两手空空送人家走了。后来,她想起给润生做一双布鞋。尽管她知道人家不缺鞋穿,但这是她的一点心意。农村妇女感谢别人的礼物,往往就是自己亲手做的一双布鞋——不用说,村里传播她和润生长长短短的风生越来越大了。这是不可避免的。生活在穷乡僻壤的人们,传播这种事已经成了一种文化娱乐。
她对公公说:“没个合适人……”
“不是说你要和那个开车的……”她公公吞吞吐吐说。
“那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人家来是出于好心帮助我。这是村里人瞎说哩!”红梅有点生气地对公公说。
纷纷舆论使红梅苦恼和烦乱,可倒也给她那麻木的精神世界带来一些刺激。有时候,她心里也忍不住冒出某些念头。但往往很快又摇摇头把这种念头否定得一干二净。说实话,在高中时,她根本没有看起过田润生,可现在,她这副样子——结过婚不说,还带着一个孩子,开汽车的润生怎么能看上她呢?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唉,她实际上连这种念头都不应该有,否则,她就有点对不起仗义而好心的田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