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集中地凝视着自己的不幸时,他就很难想象别人的苦难。远在双水村的田福堂夫妻既然不能理会儿子的一肚子苦水,又怎能想到在外县这个荒僻的村庄里,他们所诅咒的那个年轻的寡妇,却是如何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自从答应了润生的求爱以后,不幸的红梅就一直在等待这个男人的到来。在最初那些日子里,这个本来对生活已经绝望的人,热情慢慢又在心中死灰复燃。她万万没有想到,命运又使她和田润生相遇。而且他不嫌她孤儿寡母,竟然很快就提出要和她一块生活。她能感觉来,老同学对她是一片真心。这就像冰天雪地里遇上一盆炭火,她在无限的感激中立刻对他产生了不亚于当年对顾养民和死去丈夫所具有的那种恋情,而这种恋情也许更为深厚——因为她在艰辛的生活旅途上已经精疲力竭,急需要静静地投身于一个男人的怀抱。永远和凄风苦雨告别。
自从丈夫死后,她就无心再打扫这孔窑洞,东西乱七八糟扔在四处,窑壁上吊着肮脏的灰线。现在,她就像过春节一样,头上罩起花毛巾,用了整整一天功夫,把这孔窑洞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寻思,要是润生做通父母亲的工作,说不定很快就会来这里和她成亲。当然,他们不会请客待宾“过事情”,但应该让润生有一种“新房”的感觉。此外,她又打开箱子,细心地查点了两个人的铺盖。那床从没沾身的新被褥让润生盖。出于一种忌讳,前夫用过的所有东西她都不能让新夫碰摸着。几天之内,红梅就把所有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有些事要等润生来后,两个人得商量一下再说。
所有这一切她都在静悄悄地进行。村里人谁也不知道她将再嫁,连前夫家的人也不知道。她先不准备给公婆和前夫的弟弟说这件事。她知道他们挡不住她。他们也不会挡。事情明摆着,他们总不能让她守一辈子寡——这不是旧社会!她有权力重新为自己建立一个完整的家庭!
起先,红梅还没有十分焦急,是呀,润生要说服父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农村,除非实在没办法,一般人很少娶寡妇为妻;更何况,她还带着个孩子!至于像润生这样的家庭,她上高中时就知道,在农村属于“上等”人家,并且还有在门外工作和当大官的亲属。人家不是找不下对象,为什么要找她这样一个可怜的寡妇呢!不过,郝红梅相信田润生对她的感情是深切的——他们甚至已经在一个被窝里同宿过一夜。
三个月以后,润生还没有来。郝红梅这才有点焦急起来。正在她惶惶不安的时候,突然收到了润生的一封信。红梅高兴的是,润生在信中除过像往日那样表示对她热烈的爱恋和思念外,并且还告诉她,说他很快就会回到她的身边。他没在信中提及他父母的态度。红梅猜测,老人大概同意了,要不,润生不会说他马上就来。但是,整整一个秋天过去了,田润生还没有来。冬天又过了,仍然不见他的踪影。
日月如水地流逝,转眼间就是一年。现在,郝红梅依旧孤单地带着自己的孩子,像土拨鼠一般悄无声息地生活着。她苦心等待的那个人终于失去了音讯。可怜的红梅再一次陷入到绝望之中。心头复燃的火焰重新熄灭,脸颊上泛出的那两片红晕也消失了。生活又回到了往日那一片凄风苦雨之中。这就是你的命运,她想。既然你生来就要无尽地受苦受难,你为什么要相信那偶然一瞬间出现在你面前的光辉呢?你呀,永远不要再抱什么幻想!命运决定你就该如此生活——那种由希望所带来的幸福,以及这幸福被粉碎后的痛苦,都很快退潮似地一齐消失了。郝红梅又日复一日开始了她那麻木不仁的生活。她带着自己的孩子,做饭,喂猪,种地。没有笑容,也不哭泣。没有过去,也无未来。天明时,她去干活,天黑时,她就睡觉。所谓明天,也无非是和今天同样的一天。
孩子的问话象尖刀一般戳在了她的心口。她几乎想放开声哭一鼻子。她强忍着泪水对儿子说:“你爸爸……到外面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可想他哩!”亮亮追问她。她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无声地痛哭起来。
在这期间,她父亲从原西的老家来此地看过她两次。老人面对她的悲惨遭遇,也只是流泪和叹息。他一边流泪,一边打劝她歪好再寻个人——出门走可以,招个人上门也可以,总之,她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一个人里外操磨。父亲第二次来的时候,说他已经在原西老家那里打问好几个“茬茬”,让她回去见见人;如果能行,就赶快解决这件事。不,她不回原西去。她现在心灵上的新创伤还在流血,为什么要回原西重温往日的伤痛?再说,她熬苦惯了,如今孩子也已经长大,她不愿再寻找一个陌生的男人。
可怜的人!我们知道,你内心深处还在思念着润生。是啊,自从这个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就深深地依恋上他了。这是她悲惨岁月里的爱情,因此这爱深沉而又深刻。尽管一年来他杳无音讯,但她仍旧深藏着一缕揪心的期待!有时候,她躺在夜晚的黑暗中,不由地回想起他怎样把那一块块石炭背到她院子来;又怎样用两条瘦弱的胳膊真诚而亲切的搂抱她,并且喜爱地亲吻她的亮亮。是的,他爱她,爱她的孩子,她和孩子也爱他。她终归是上过学的知识妇女,因此她仍然希望未来家庭的组成应该以爱情为基础。说实话,当初她和养民的爱情是不成熟的。她和前夫是在这种不成熟的爱情破灭后结婚的,开始时也并没有多少感情。后来生了孩子,她刚萌发了一些爱,结果他却离开了人世。她感到,她和润生的感情才是一种成熟了的感情——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饱尝过生活的各种滋味——花朵是美丽的,果实的价值更高。是,说来说去,在她的爱情之树上,无花也无果。但不论怎样,她绝没有再找另一个男人的打算!她准备就这样一个人带着她的亮亮,静悄悄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郝红梅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不能这样静悄悄地生活!
炎热的夏天来临之后,郝红梅便格外地繁忙起来。一大早,她就做好了两顿饭。家里吃一顿,饭罐里提一顿,然后引着孩子一整天都泡在地里。中午她不回家。母子俩在地里吃完饭,找个阴凉处睡一会,又继续开始干活。儿子也有他自己的“营生”——刨土窑窑。沉重的劳动使她双手打满了血泡。血泡又被锄把磨成了硬茧。那张原本俏丽的脸庞,被毒火似的太阳烤晒得又红又黑。少女时期的娇艳荡然无存,看起来就像秋天北方山野里一株朴素的红高粱。毫无疑问,她早就成了真正的劳动妇女。但是,心灵的凄苦和劳动的折磨,仍然没能改变她身上那种漂亮女人的诱人魅力,现在,她那苗条丰满的身体更给人一种健康的美感。直到如今,她仍然保持着上学时的卫生习惯,牙齿刷得雪白,内衣经常换洗得干干净净,一身灰土之中,散发出芬芳的香皂味。不用说,在农村庄稼人的眼里,郝红梅是个“洋婆姨”。那些老小光棍们提起她来,就像提起他们永远吃不够的肥猪肉一样谗得直淌口水。许多人都梦想和她睡觉。
这一天,红梅在河对面锄她的玉米。临近中午,她照例和亮亮在地里吃完早晨带来的饭,就躺在凉崖根下睡了。好动的儿子从不睡午觉,他继续到后边那个小土圪崂去完成他的“土建工程”。红梅躺在地上,用一块花手帕遮住脸,不一会就睡着了。其实,在野地里睡觉从来都是不踏实的。风声,流水声,小鸟的啁啾声,时刻伴随着恍惚的梦境。她常常半睡半醒,心中是牵挂着不远处玩耍的孩子。她耳边似乎隐约传来锄头在地上刨土的声音,而且听起来很近,就像在身边。锄地?谁锄地?锄她的地?谁给她锄地?睡梦中的一连串发问,使红梅醒了。她睁开眼睛,揭去蒙在脸上的手帕。她的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她看见,老光棍毛蛋只穿件短裤,几乎裸着身子在给她锄地。他现在已经“锄”到了她身边,眼睛盯着她,咧开嘴只是个笑,手里的锄头接连砍倒了好几棵玉米。她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一时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时,毛蛋一把将锄扔下,突然脱掉自己的裤子,张开双臂扑过来搂住了她。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饿狼一般的毛蛋就把她按倒在地上,并且开始扒她的裤子。她惊恐而绝望地喊叫了一声,抓起一把土挣扎着扬在毛蛋的脸上,毛蛋一声不吭,只管扒她的裤子。在这危急之时,亮亮听见母亲的哭叫跑过来了。孩子没命地哭着,举起手中的小镢头就在毛蛋的光屁股上砍了一家伙!毛蛋一声惨叫,爬起来提起自己的裤子大撒腿跑过了小河。亲爱的儿子用暴力把暴力下的母亲解救了出来。
三天之中,郝红梅没有出她的家门。可是,三天之后,我们看见,这不幸的人又出现在了她那块未锄完的玉米地里,小亮亮欢蹦乱跳,继续在打他的小土窑洞。她头上罩块白毛巾,脸上带着惯常的麻木,一声不吭地锄她的地。
她嘴唇颤动着,哽咽地说:“这是……你的爸爸!”她抱起儿子,幸福地闭住眼睛,投向他伸开的双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