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现实生活中某些引起社会强烈震动的突发性事件,往往是历史所发出的回声。为了探寻此类事件的起因,我们常常不得不回过头从遥远的过去说起——
二十五年前,也就是那个有名的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浪潮席卷了中国大陆。从群众运动的规模来看,简直可以说是文化大革命的一次预演。那时间,浪漫主义进入了从中央到地方的政治生活。为了“超英赶美”,把国家富强的标志钢铁产量搞上去,人们连吃的锅也砸了,用砍倒的树木代替焦碳,大炼钢铁。中国大地火光熊熊,其非凡气势令全世界瞠目。其结果把一点好钢好铁也炼成了废钢烂铁。
就在那个大跃进年头,离省城六十公里的某地区,决心放一颗大“卫星”:在位于中部平原和南部峻岭间的黑龙河上,修建本省最大的水库。其气势之大,令人咋舌。全区动用了两万民工,费时一年零四个月,动用一千万方上,在这个浅山区修起了占地一万二千亩的“跃进”水库。水库要淹没许多村庄,牵扯两个公社的几千人口。于是,只能把这些人撤出,另寻安插之地。但这几千农业人口的大迁徒决非易事。平原地区本来人口就已爆满,哪里愿意接受这些占地吃粮的人呢?而这些祖辈生活在浅山区的人又宁死也不进入贫瘠的南部大山之中。经劝说和强迫相结合,好不容易才将这些人疏散到了几百里路以外的铜城地区——那里有一个自然环境看起来与此地差不多的无人区。
这时候,根据新的行政区划,水库所在地的区域归属了省会所在市。市上决定,在这个一万二千亩的坝地上建立一个国营农场,职工逐步扩大到了六百人。沧海桑田,当年万顷绿波变成了金色的麦浪。这里先后起楼盖房,出现了商店、医院、俱乐部和学校……在这些漫长的年月里,当年那些迁走的老乡,不时从几百里路上来到这里。通常都是一些老者带着一些青年和小孩,在这里转悠几天,晚上,他们就分别露宿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这是一种悲伤的“寻根”活动。当年这里搬走的那些老人,几乎都已客死他乡。现在的这些老者,那时还都是青壮年,可是,二十来个年头过去了,他们仍然在怀念这块母土。母土啊!对于一个人来说,永远都不可能在感情上割断,尤其是一个农民,他们对祖辈生息的土地有一种宗教般神圣的感情。现在,他们要带着自己的儿孙来这里寻找他们生命的根。所有这些人都能根据周围的环境,准确地追寻到他们当年老住宅的所在地。他们一般都要在那地方露宿几天,才含着泪水带着痛苦,怅然若失地离开了。不用说,他们对这里的农场职工怀着一种仇视的心理。在他们看来,这是自己的地方啊!怎么能让这些陌生人盘踞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和收获呢?
八○年以后,随着整个国家政策的放宽和改变,一场酝酿已久的危机开始在这里露出了苗头。有个把外迁的乡民,把“寻根”活动放在了农场的收麦季节。他们甚至携儿带女,就在周围搭个窝棚,开始抢收农场的麦子。农场职工劝阻不下,结果发生了多起斗殴事件。到了一九八二年夏天,此类事件愈演愈烈,更多的外迁乡民涌到了周围,纷纷安营扎寨,开始哄抢着收割农场的麦子。这一年,农场损失了三分之一的粮食,事件反映到了市委。但市上拿不出行之有效的办法。派去的几个公安人员,被乡民们打得鼻青眼肿回来了。逮捕闹事者吗?闹事者有几百人,该逮捕谁?市委的这种无所作为的态度,终于导致了不可收拾的局面。
在此期间,从黑龙河库区迁往铜城周围的乡民中,有几位“领袖”人物组成了“返乡委员会”,发起了一个颇有声势的回乡运动。当年迁出的几千口人现已繁衍成了几万,“委员会”的号召如干柴上浇油,立刻燃起了一片大火!今年一入夏,黑龙河农场的麦子还没完全成熟的时候,上千愤怒的人就从铜城涌到了这里,一天之内把农场全部的麦子收得一干二净。更为严重的是,所有农场职工的房屋,甚至校舍,都被乡民们占据了。他们声称,这是他们的土地,他们永远不准备再离开自己的故乡;他们振振有辞,说他们是当年极左路线的受害者,按现在的政策,理所当然要纠正这个历史错误!就这样,一夜之间,农场职工和他们的家属就从家里被赶到了野地里。庄稼被乡民们抢收光了,他们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学校的教室睡满了拖儿带女的农民,他们的孩子没地方去上课。
事件很快上报到了市委。市委书记秦富功这才动了肝火,指示市公安局出动大批武装警察赶到黑龙河农场。这个行动实际上愈发刺激了事件的恶性发展。手无寸铁的农民根本不怕全副武装的警察。有些老汉泪流满面,扯开衣服,露出干瘦的胸膛,对警察说:“打吧!打死我也不离开这地方!宁愿死在故乡田地,也不活着回铜城去!”警察也是人,他们怎忍心用暴力去对付这些年纪像自己父亲一样的老人呢?警察和农民僵持在那里,毫无办法。
农场的职工家属一看事情仍得不到解决,也开始采取他们自己的行动了。他们把单位上所有的汽车和拖拉机都隆隆地发动起来,几乎所有的职工家属,包括老人和儿童,都纷纷上了车。有的人还把红布标语围在车帮子上,上面写着“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作!”、“孩子要上学!”等口号,十几辆载满人的汽车和拖拉机便直接开进了省城。省城大乱。这条汽车和拖拉机组成的长龙进入繁华的解放大道后故意放慢了速度,变为一种游行节奏。车上有人开始领呼口号,大人娃娃的喊声响成一片。街上正在行驶的车辆都被堵塞在各个十字路口。大街两旁的行人纷纷驻足而立,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多年不遇的景致。的确,自文化革命结束后,人们还是第一次观看这样的群众游行示威活动。交通警察措手不及,木鸡一般呆立在指挥台上。游行车辆畅通无阻开过繁华闹市,直接来到了市委大门口前的小广场。
两天之后,世界各大通讯社发表了美联社驻京记者就此事件的一条与事实大相径庭的报道,而台湾的《中央日报》竟兴高采烈为此专门发表了社论,欢呼“大陆义民反抗中共暴政”。现将美联社的这条“消息”转述如下——
[美联社北京
当省委书记乔伯年和省长汪昭义赶回省城时,事态已经到了这样严重的程度。党的总书记迅速在新华社有关此事的内参上作了批示,中共中央书记处指示省委省政府立刻作出妥善处理,并随时将处理进展情况电告中央。乔伯年和汪昭义两天两夜没有休息,亲自到现场做说服工作,才暂时平息了这场风波。经中央同意,省委决定改组市委。秦富功同志被免去了省委副书记兼市委书记职务,等人大会议召开时,拟增补为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
田福军正是在这个背景上接替了秦富功的职务。现在,他已经在市委上任了。爱云和岳父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搬下来,因此他就在办公室里间临时支了一张床。从家庭方面来说,全家将团圆了。儿子晓晨和女儿晓霞已经兴奋地来看了他,见他忙,都坐一坐就回了各自的单位。可就工作来说,却比黄原更沉重了,因为所面临的许多事,都是他原来所不熟悉的。
田福军紧急采取了措施。他先让办公室安排了这些人的吃饭和住宿。不能再把事情摆到大街上解决!通过和电视台与电影制片厂联系,把许多电影和电视录像片拿到了这些人住宿的地方。田福军指示:要武打片!要情节曲折热闹的录像!一部接着一部放!这样,闹事的农场职工总算先安顿了下来。
市委同时召开紧急扩大会议,研究解决问题的办法。田福军先提了两点意见让大家讨论:一是农场退出一部分地给农民;二是农场出租土地给农民。他说这只是他的一些不成熟想法,让常委们和政府部门的同志充分发表看法,提出意见和方案。会议从天黑一直开到了天明。伴随会议室吵嚷气氛的是外面哗哗的大雨。雨已经不断线的下了好几天。看来,一年一度的雨季提前到来了,而且雨量异常地大,据说全省所有江河的洪水都已经到了危险的程度。好在市区周围没有大河,这方面他们不必过分操心。只是市内某些街区的危房恐怕难以招架如此凶猛的雨水。田福军在会前就已宣布,等这个会一开完,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立刻分头市内各处视察水灾情况。
会议临近结束的时候,秘书进来让田福军接省委副书记吴斌的电话。田福军赶忙走出会议室,来到隔壁电话间。当他听完吴斌的电话后,话筒从手里滑落下来,“当啷”一声掉到了桌子上。他像死人一般僵在了电话间。外面的雨在哗哗地下着,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