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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十七

祖父似乎生谁的气,脸上笑容减少了,对于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翠像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像不明白它的原因。但这并不是很久的事,日子一过去,也就好了。两人仍然划船过日子,一切依旧,惟对于生活,却仿佛什么地方有了个看不见的缺口,始终无法填补起来。祖父过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总顺顺的款待,但很明显的事,那船总却并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二佬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里,沿河找寻那个可怜哥哥的尸骸,毫无结果,在各处税关上贴下招字,返回茶峒来了。过不久,他又过川东去办货,过渡时见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伙子,好像已完全忘掉了从前的事情,就同他说话。

“二佬,大六月日头毒人,你又上川东去,不怕辛苦?”

“要饭吃,头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饭!二佬家还少饭吃!”

“有饭吃,爹爹说年青人也不应该在家中白吃不做事!”

“你爹爹好吗?”

“吃得做得,有什么不好。”

“你哥哥坏了,我看你爹爹为这件事情也好像萎悴多了!”

二佬听到这句话,不做声了,眼睛望着老船夫屋后那个白塔。他似乎想起了过去那个晚上那件旧事,心中十分惆怅。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一个微笑在脸上漾开。

“二佬,我家翠翠说,五月里有天晚上,做了个梦……”说时他又望望二佬,见二佬并不惊讶,也不厌烦,于是又接着说,“她梦得古怪,说在梦中被一个人的歌声浮起来,上悬岩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佬把头偏过一旁去作了一个苦笑,心中想到“老头子倒会做作”。这点意思在那个苦笑上,仿佛同样泄露出来,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就说:“二佬,你不信吗?”

那年青人说:“我怎么不相信?因为我做傻子在那边岩上唱过一晚的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实话窘住了,口中结结巴巴的说:“这是真的……这是假的……”

“怎么不是真的?天保大佬的死,难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处,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点,但一起始自己叙述这段事情时,方法上就有了错处,因此反被二佬误会了。他这时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说出来,船已到了岸边。二老一跃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上显得更加忙乱的样子说:“二佬,二佬,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你先前不是说到那个——你做傻子的事情吗?你并不傻,别人才当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青人虽站定了,口中却轻轻的说:“得了够了,不要说了。”

老船夫说:“二佬,我听人说你不要碾子要渡船,这是杨马兵说的,不是真的吧?”

那年青人说:“要渡船又怎样?”

老船夫看看二佬的神气,心中忽然高兴起来了,就情不自禁的高声叫着翠翠,要她下溪边来。可是,不知翠翠是故意不从屋里出来,还是到别处去了,许久还不见到翠翠的影子,也不闻这个女孩子的声音。二佬等了一会,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气,一句话不说,便微笑着,大踏步同一个挑担粉条白糖货物的脚夫走去了。

过了碧溪岨小山,两人应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那个脚夫这时节开了口:“傩送二佬,看那弄渡船的神气,很欢喜你!”二佬不做声,那人就又说道:“二佬,他问你要碾坊还是要渡船,你当真预备做他的孙女婿,接替他那只渡船吗?”二佬笑了,那人又说:“二佬,若这件事派给我,我要那座碾坊。一座碾坊的出息,每天可收七升米,三斗糠。”

二佬说:“我回来时向我爹爹去说,为你向中寨人做媒,让你得到那座碾坊吧。至于我呢,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只是老家伙为人弯弯曲曲,不利索,大佬是他弄死的。”

老船夫见二佬那么走去了,翠翠还不出来,心中很不快乐。走回家去看看,原来翠翠并不在家。过一会,翠翠提了个篮子从小山后回来了,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出门掘竹鞭笋去了。

“翠翠,我喊了你好久,你不听到!”

“喊我做什么?”

“一个过渡……一个熟人,我们谈起你……我喊你,你可不答应!”

“是谁?”

“你猜,翠翠。不是陌生人……你认识他!”

翠翠想起适间从竹林里无意中听来的话,脸红了,半天不说话。老船夫问:“翠翠,你得了多少鞭笋?”翠翠把竹篮向地下一倒,除了十来根小小鞭笋外,只是一大把虎耳草。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翠翠两颊绯红跑了。

十八

日子平平的过了一个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长长的白日下医治好了。天气特别热,各人只忙着流汗,用凉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阳的一面去午睡,高处既极凉快,两山竹篁里叫得使人发松的竹雀和其它鸟类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梦里尽为山鸟歌声所浮着,做的梦也便常是顶荒唐的梦。这并不是人的罪过。诗人们会在一件小事上写出整本整部的诗,雕刻家在一块石头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画家一撇儿绿,一撇儿红,一撇儿灰,画得出一幅一幅带有魔力的彩画,谁不是为了惦着一个微笑的影子,或是一个皱眉的记号,方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绩?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头,不能用颜色把那点心头上的爱憎移到别一件东西上去,却只让她的心,在一切顶荒唐事情上驰骋。她从这分隐秘里,常常得到又惊又喜的兴奋。一点儿不可知的未来,摇撼她的情感极厉害,她无从完全把那种痴处不让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说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实上他又却是个一无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讨厌那个二佬,却不明白那小伙子二佬怎么样。他从船总处与二佬处,皆碰过了钉子,但他并不灰心。“要安排得对一点,方合道理,一切有个命!”他那么想着,就更显得好事多磨起来了。睁着眼睛时,他做的梦比那个外孙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阔。他向各个过渡本地人打听二佬父子的生活,关切他们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样。但也古怪,因此他却怕见到那个船总同二佬了。一见他们他就不知说些什么,只是老脾气把两只手搓来搓去,从容处完全失去了。二佬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个死去的人,却用一个凄凉的印象,镶嵌到父子心中,两人便对于老船夫的意思,俨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日子打发下去。

明明白白夜来并不作梦,早晨同翠翠说话时,那做祖父的会说:“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个好不怕人的梦!”

翠翠问:“什么怕人的梦?”

祖父就装作思索梦境似的,一面细看翠翠小脸长眉毛,一面说出他另一时张着眼睛所做的好梦。不消说,那些梦原来都并不是当真怎样使人吓怕的。一切河流皆得归海,话起始说得纵极远,到头来总仍然是归到使翠翠红脸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显得不大高兴,神气上露出受了点小窘时,这老船夫又才像有了一点儿吓怕,忙着解释,用闲话来遮掩自己所说到那问题的原意。“翠翠,我不是那么说,我不是那么说。爷爷老了,糊涂了,笑话多咧。”但有时翠翠却静静的把祖父那些笑话糊涂话听下去,一直听到后来还抿着嘴儿微笑。翠翠也会忽然说道:“爷爷,你真是有一点儿糊涂!”祖父听过了不再做声,他将说,“我有一大堆心事,”但来不及说,恰好就被过渡人喊走了。

天气热了,过渡人从远处走来,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担子,到了溪边,贪凉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边喝凉茶,与同伴交换“吹吹棒”烟管,且一面与弄渡船的攀谈。许多子虚乌有的话皆从此说出口来,给老船夫听到了。过渡人有时还因溪水清洁,就溪边洗脚抹澡的,坐得更久话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话转说给翠翠,翠翠也就学懂了许多事情。货物的价钱涨落呀,坐轿搭船的用费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个木筏从滩上流下时,十来把大桡子如何活动呀,在小烟船上吃荤烟,大脚娘如何烧烟呀……无一不备。

傩送二佬从川东押物回到了茶峒。时间已近黄昏了,溪面很寂静,祖父同翠翠在菜园地里看萝卜秧子。翠翠白日中觉睡久了些,觉得有点寂寞,好象听人嘶声喊过渡,就争先走下溪边去。下坎时,见两个人站在码头边,斜阳影里背身看得极分明,正是傩送二佬同他家中的长年!翠翠大吃一惊,同小兽物见到猎人一样,回头便向山竹林里跑掉了。但那两个在溪边的人,听到脚步响时,一转身,也就看明白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见人来,那长年又嘶声音喊叫过渡。

老船夫听得清清楚楚,却仍然蹲在萝卜秧地上数菜,心里觉得好笑。他已见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过渡人是谁,故蹲在那高岩上不理会。翠翠人小不管事,过渡人求她不干,奈何她不得,故只好嘶着个喉咙叫过渡了。那长年叫了几声,见无人来,就停了,同二佬说:“这是什么玩意儿,难道老的害病弄翻了,只剩下翠翠一个人了吗?”二老说:“等等看,不算什么!”就等了一阵。因为这边在静静的等着,园地上老船夫却在心里想:“难道是二佬吗?”他仿佛担心搅恼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着不动。

但再过一阵,溪边又喊起过渡来了,声音不同了一点,这才真是二佬的声音。生气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面胡乱估着一面跑到溪边去。到了溪边,见两个人业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佬。老船夫惊讶的喊叫:“呀,二佬,你回来了!”

年青人很不高兴似的,“回来了。你们这渡船是怎么的,等了半天也不来个人!”

“我以为——”老船夫四处一望,并不见翠翠的影子,只见黄狗从山上竹林里跑来,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说:“我以为你们过了渡。”

“过了渡!不得你上船,谁敢开船?”那长年说着,一只水鸟掠着水面飞去,“翠鸟儿归窠了,我们还得赶回家去吃夜饭!”

“早咧,到河街早咧,”说着,老船夫已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说着,“你不是想承继这只渡船吗!”一面把船索拉动,船便离岸了。“二老,路上累得很!……”老船夫说着,二老不置可否不动感情听下去。船拢了岸,那年青小伙子同家中长年挑担子翻山走了。那点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于是在两个人身后,捏紧拳头威吓了三下,轻轻的吼着,把船拉回去了。

十九

翠翠向竹林里跑去,老船夫半天还不下船,这件事从傩送二佬看来,前途显然有点不利。虽老船夫言词之间,无一句话不在说明“这事有边”,但那畏畏缩缩的说明,极不得体,二佬想起他的哥哥,便把这件事曲解了。他有一点愤愤不平,有一点儿气恼。回到家里第三天,中寨有人来探口风,在河街顺顺家中住下,把话问及顺顺,想明白二佬是不是还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顺顺就转问二佬自己意见怎么样。

二佬说:“爸爸,你以为这事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个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应了。若果为的是我,我要好好去想一下,过些日子再说它吧。我还不知道我应当得座碾坊,还是应当得一只渡船:我命里或只许我撑个渡船!”

探口风的人把话记住,回中寨去报命,到碧溪岨过渡时,到了老船夫,想起二佬说的话,不由得不咪咪的笑着。老船夫问明白了他是中寨人,就又问他过茶峒做什么事。那心中有分寸的中寨人说:“什么事也不做,只是过河街船总顺顺家里坐了一会儿。”

“无事不登三宝殿,坐了一定就有话说!”

“话倒说了几句。”

“说了些什么话?”那人不再说了,老船夫却问道,“听说你们中寨人想把大河边一座碾坊连同家中闺女送给河街上顺顺,这事情有不有了点眉目?”

那中寨人笑了,“事情成了。我问过顺顺,顺顺很愿意同中寨人结亲家,又问过那小伙子……”

“小伙子意思怎么样?”

“他说:我眼前有座碾坊,有条渡船,我本想要渡船,现在就决定要碾坊吧。渡船是活动的,不如碾坊固定。这小子会打算盘呢。”

中寨人是个米场经纪人,话说得极有斤两,他明知道“渡船”指的是什么,但他可并不说穿。他看到老船夫口唇蠕动,想要说话,中寨人便又抢着说道:“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可怜顺顺家那个大老,相貌一表堂堂,会淹死在水里!”

老船夫被这句话在心上戳了一下,把想问的话咽住了。中寨人上岸走去后,老船夫闷闷的立在船头,痴了许久。又把二佬日前过渡时落漠神气温习一番,心中大不快乐。

翠翠在塔下玩得极高兴,走到溪边高岩上想要祖父唱唱歌,见祖父不理会她,一路埋怨赶下溪边去,到了溪边方见到祖父神气十分沮丧,不明白为什么原因。翠翠来了,祖父看看翠翠的快活黑脸儿,粗鲁的笑笑。对溪有扛货物过渡的,便不说什么,沉默的把船拉过溪,到了中心却大声唱起歌来了。把人渡了过溪,祖父跳上码头走近翠翠身边来,还是那么粗鲁的笑着,把手抚着头额。

翠翠说:“爷爷怎么的,你发痧了?你躺到荫下去歇歇,我来管船!”

“你来管船,好,这只船归你管!”

老船夫似乎当真发了痧,心头发闷,虽当着翠翠还显出硬扎样子,独自走回屋里后,找寻得到一些碎瓷片,在自己臂上腿上扎了几下,放出了些乌血,就躺到床上睡了。

翠翠自己守船,心中却古怪的快乐,心想:“爷爷不为我唱歌,我自己会唱!”她唱了许多歌,老船夫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句一句听下去,心中极乱。但他知道这不是能够把他打倒的大病,他明天就仍然会爬起来的。他想明天进城,到河街去看看,又想起许多旁的事情。

但到了第二天,人虽起了床,头还沉沉的。祖父当真已病了。翠翠显得懂事了些,为祖父煎了一罐大发药,逼着祖父喝,又在屋后菜园地里摘取蒜苗泡在米汤里作酸蒜苗。一面照料船只,一面还时时刻刻抽空赶回家里来看祖父,问这样那样。祖父可不说什么,只是为一个秘密痛苦着。躺了三天,人居然好了。屋前屋后走动了一下,骨头还硬硬的,心中惦念到一件事情,便预备进城过河街去。翠翠看不出祖父有什么要紧事情必须当天进城,请求他莫去。

老船夫把手搓着,估量到是不是应说出那个理由。翠翠一张黑黑的瓜子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使他吁了一口气。他说:“我有要紧事情,得今天去!”

翠翠苦笑着说:“有多大要紧事情,还不是……”

老船夫知道翠翠脾气,听翠翠口气已有点不高兴,不再说要走了,把预备带走的竹筒,同扣花褡裢搁到条几上后,带点儿谄媚笑着说:“不去吧,你担心我会摔死,我就不去吧。我以为早上天气不很热,到城里把事办完了就回来——不去也得,我明天去!”

翠翠轻声的温柔的说:“你明天去也好,你腿还软,好好的躺一天再起来。”

老船夫似乎心中还不甘服,洒着两手走出去,门限边一个打草鞋的棒槌,差点儿把他绊了一大跤。稳住了时翠翠苦笑着说:“爷爷,你瞧,还不服气!”老船夫拾起那棒槌,向屋角隅摔去,说道:“爷爷老了!过几天打豹子给你看!”

到了午后,落了一阵行雨,老船夫却同翠翠好好商量,仍然进了城。翠翠不能陪祖父进城,就要黄狗跟去。老船夫在城里被一个熟人拉着谈了许久的盐价米价,又过守备衙门看了一会新买的骡马,才到河街顺顺家里去。到了那里,见到顺顺正同三个人打纸牌,不便谈话,就站在身后看了一阵牌,后来顺顺请他喝酒,借口病刚好点不敢喝酒,推辞了。牌既不散场,老船夫又不想即走,顺顺似乎并不明白他等着有何话说,却只注意手中的牌。后来老船夫的神气倒为另外一个人看出了,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老船夫方忸忸怩怩照老方子搓着他那两只大手,说别的事没有,只想同船总说两句话。

那船总方明白在看牌半天的理由,回头对老船夫笑将起来:“怎不早说?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在看我牌学张子!”

“没有什么,只是三五句话,我不便扫兴,不敢说出。”船总把牌向桌上一撒,笑着向后房走去了,老船夫跟在身后。

“什么事?”船总问着,神气似乎先就明白了他来此要说的话,显得略微有点儿怜悯的样子。

“我听一个中寨人说,你预备同中寨团总打亲家,是不是真事?”

船总见老船夫的眼睛盯着他的脸,想得一个满意的回答,就说:“有这事情。”那么答应,意思却是:“有了你怎么样?”

老船夫说:“真的吗?”

那一个又很自然的说:“真的。”意思却依旧包含了“真的又怎么样?”

老船夫装得很从容的问:“二佬呢?”

船总说:“二佬坐船下桃源好些日子了!”

二佬下桃源的事,原来还同他爸爸吵了一阵才走的。船总性情虽异常豪爽,可不愿意间接把第一个儿子弄死的女孩子,又来做第二个儿子的媳妇,这是很明白的事情。若照当地风气,这些事认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着,二佬当真欢喜翠翠,翠翠又爱二佬,他也并不反对这种爱怨纠缠的婚姻。但不知怎么的,老船夫对于这件事的关心,使二佬父子对于老船夫反而有了一点误会。船总想起家庭间的近事,以为全与这老而好事的船夫有关。虽不见诸形色,心中却有个疙瘩。

船总不让老船夫再开口了,就语气略粗的说道:“伯伯,算了吧,我们的口只应当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儿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为我们只应当谈点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适宜于想那些年青人的门路了。”

老船夫被一个闷拳打倒后,还想说两句话,但船总却不让他再有说话机会,把他拉出到牌桌边去。老船夫无话可说,看看船总时,船总虽还笑着谈到许多笑话,心中却似乎很沉郁,把牌用力掷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说什么,戴起他那个斗笠,自己走了。

天气还早,老船夫心中很不高兴,又进城去找杨马兵。那马兵正在喝酒,老船夫虽推病,也免不了喝个三五杯。回到碧溪岨,走得热了一点,又用溪水去抹身子。觉得很疲倦,就要翠翠守船,自己回家睡去了。

黄昏时天气十分郁闷,溪面各处飞着红蜻蜓。天上已起了云,热风把两山竹篁吹得声音极大,看样子到晚上必落大雨。翠翠守在渡船上,看着那些溪面飞来飞去的蜻蜓,心也极乱。看祖父脸上颜色惨惨的,放心不下,便又赶回家中去。先以为祖父一定早睡了,谁知还坐在门限上打草鞋!

“爷爷,你要多少双草鞋,床头上不是还有十四双吗?怎么不好好的躺一躺?”

老船夫不做声,却站起身来昂头向天空望着,轻轻的说:“翠翠,今晚上要落大雨响大雷的!回头把我们的船系到岩下去,这雨大哩。”

翠翠说:“爷爷,我真吓怕!”翠翠怕的似乎并不是晚上要来的雷雨。老船夫似乎也懂得那个意思,就说:“怕什么?一切要来的都得来,不必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