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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景--一间宽大的客厅。冬天,下午三点钟,在某教堂附设医院内。

  

  [屋中是两扇棕色的门,通外面;门身很笨重,上面雕着半西洋化的旧花纹,门前垂着满是斑点、褪色的厚帷幔,深紫色的;织成的图案已经脱了线,中间有一块已经破了一个洞。右边(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有一扇门,通着现在的病房。门面的漆已经蚀了去,金黄的铜门钮放着暗涩的光,配起那高而宽没有黄花纹的灰门框,和门上凹凸不平,古式的西洋木饰,令人猜想这屋子的前主人多半是中国的老留学生,回国后又富贵过一时的。这门前也挂着一条半旧、深紫的绒幔,半拉开,破成碎条的幔角拖在地上。左边也开一道门,两扇的,通着外间饭厅,由那里可以直通楼上,或者从饭厅走出外面,这两扇门较中间的还华丽,颜色更深老;偶尔有人穿过,它好沉重地在门轨上转动,会发着一种久摩擦的滑声,像一个经过多少事故,很沉默,很温和的老人。这前面,没有帏幔,门上脱落,残蚀的轮廓同漆饰都很明显。靠中间门的右面,墙凹进去如一个像的壁龛,凹进去的空隙是棱角形的,划着半图。壁龛的上大半满嵌着细狭而高长的法国窗户,每棱角一扇长窗,很玲珑的;下面只是一块比地板凸起的半圆平面,可以放着东西,可以坐;这前面整个地遮上一面的摺纹的厚绒垂幔,拉拢了,壁龛可以完全遮盖上,看不见窗户同阳光,屋子里阴沉沉,有些气闷。开幕时,这帏幕是关上的。

  墙的颜色是深褐,年久失修,暗得褪了色。屋内所有的陈设都很富丽,但现在都呈现着衰败的景象。陈设,空空地,只悬着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现在壁炉里燃着煤火,火焰熊熊地,照着炉前的一长旧圆椅,映出一片红光,这样,一丝丝的温暖,使这古老的房屋里还有一些生气。壁炉旁边搁放一个粗制的煤斗同木柴。右边门左侧,挂一张画轴;再左,近后方,墙角抹成三四尺的平面,它的那里,斜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旧式紫檀小衣柜,柜门的角上都包着铜片。柜上放着一个暖水壶,两只白饭碗,都搁在旧黄铜盘上。柜前铺一张长方的小地毯;在上面,和柜平行的,放一条很矮的紫柜长几,以前大概是用来摆设瓷器、古董一类的精巧的小东西,现在堆着一叠叠的白桌布、白床单等物,刚洗好,还没有放进衣柜去。在下面,柜与壁龛中间立一只圆凳。壁龛之左(中门的右面),是一只长方的红木漆桌。上面放着两个旧烛台,墙上是张大而旧的古油画,中间左面立一只有玻璃的精巧的紫柜台。里面原为放古董,但现在正是空空的,这柜前有一条狭长的矮桌。离左墙角不远,与角成九十度,斜放着一个宽大深色的沙发,沙发后是只长桌,前面是一条短几,都没有放着东西。沙发左面立一个黄色的站灯,左墙靠前凹进,与左后墙成一直角,凹进处有一只茶几,墙上低悬一张小油画,茶几旁,再向前才是左边通饭厅的门。屋子中间有一张地毯。上面斜放着,但是略斜地,两张大沙发;中间是个圆桌,铺着白桌布。

  

开幕时,外面远处有钟声。教堂内合唱颂主歌同大风琴声,最好是Bach: High Mass in B Minor Benedictus qui venait Domino Nomini ——屋内静寂无人。

幕移时,中间门沉重的缓缓推开,姑奶奶甲(教堂尼姑)进来,她的服饰如在天主教里常见的尼姑一样,头束雪白的布巾,蓬起来像荷兰乡姑,穿一套深蓝的粗布制袍,衣裙几乎拖在地面。她胸前悬着一个十字架,腰间一串钥匙,走起来铿铿地响着。她安静地走进来,脸上很平和的。她转过身子向着门外。]

  

姑甲    (和蔼地)请进来吧。

  

[一位苍白的老年人走进来,穿着很考究的旧皮大衣,进门脱下帽子,头发斑白,眼睛平静而忧郁,他的下颏有苍白的短须,脸上满是皱纹。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进门后他取下来,放在眼镜盒内,手有些颤。他搓弄一下子,衰弱地咳嗽两声。外面乐声止。]

  

姑甲  (微笑)外面冷得很!

老人  (点头)嗯——(关心地)她现在还好么?

姑甲  (同情地)好。

老人  (沉默一时,指着头。)她这儿呢?

姑甲  (怜悯地)那——还是那样。(低低地叹一口气。)

老人  (沉静地)我想也是不容易治的。

姑甲  (矜怜地)你先坐一坐,暖和一下,再看她吧。

老人  (摇头)不!(走向右边病房)

姑甲  (走向前)你走错了,这屋子是鲁奶奶的病房。你的太太在楼上呢。

老人  (停住,失神地)我——我知道,(指着右边病房)我现在可以看看她么?

姑甲  (和气地)我不知道。鲁奶奶的病房是另一位姑奶奶管,我看你先到楼上看看,回头再来看这位老太太好不好?

老人  (迷惘地)嗯,也好。

姑甲  你跟我上楼吧。

  

[姑甲领着老人进左面的饭厅下。屋内静一时。外面有脚步声。姑乙领两个小孩进。姑乙除了年青些,比较活泼些,一切都与姑甲同。进来的小孩是姊弟,都穿着冬天的新衣服,脸色都红得像苹果,整个是胖圆圆的。姐姐有十五岁,梳两个小辫,在背后摆着;弟弟戴上一顶红绒帽。两个都高兴地走进来,二人在一起,姐姐是较沉着些。走进来的时节姐姐在前面。]

  

姑乙  (和悦地)进来,弟弟。(弟弟进来望着姊姊,两个人只呵手)外头冷,是吧。姊姊,你跟弟弟在这儿坐一坐好不好。

姊   (微笑)嗯。

弟   (拉着姊姊的手,窃语)姊姊,妈呢?

姑乙  你妈看完病就来,弟弟坐在这儿暖和一下,好吧?(弟弟的眼望姊姊。)

姊   (很懂事地)弟弟,这儿我来过,就坐这儿吧,我跟你讲笑话。(弟弟好奇地四面看。)

姑乙  (有兴趣地望着他们)对了,叫姊姊跟你讲笑话,(指着火)坐在火旁边讲,两个人一块儿。

弟   不,我要坐这个小凳子!(指中门左柜前的小矮凳)

姑乙  (和蔼地)也好,你们就在这儿。可是(小声地)弟弟,你得乖乖地坐着,不要闹!楼上有病人——(指右边病房)这旁边也有病人。

姊弟  (很乖地点头)嗯。

弟   (忽然,向姑乙)我妈就回来吧?

姑乙  对了,就来。你们坐下,(姊弟二人共坐矮凳上,望着姑乙)不要动!(望着他们)我先进去,就来。

[姊弟点头,姑乙进右边病房,下。弟弟忽然站起来。]

弟   (向姊)她是谁?为什么穿这样衣服?

姊   (很世故地)尼姑,在医院看护病人的。弟弟,你坐下。

弟   (不理她)姐姐,你看!(自傲地)你看妈给我买的新手套。

姊   (瞧不起他)看见了,你坐坐吧。(拉弟弟坐下,二人又很规矩地坐着)。

[姑甲由左边饭厅进。直向右角衣柜走去,没看见屋内的人。]

弟   (又站起,低声,向姊)又一个,姐姐!

姊   (低声)嘘!别说话,(又拉弟弟坐下)。

[姑甲打开右面的衣柜,将长几上的白床单、白桌布等物一叠放在衣柜里。姑乙由右边病房进。见姑甲,二人沉静地点一点头,姑乙助姑甲放置洗物。]

姑乙  (向姑甲,简洁地)完了?

姑甲  (不明白)谁?

姑乙  (明快地,指楼上)楼上的。

姑甲  (怜悯地)完了,她现在又睡着了。

姑乙  (好奇地问)没有打人么?

姑甲  没有,就是大笑了一场,把玻璃又打破了。

姑乙  (呼出一口气)那还好。

姑甲  (向姑乙)她呢?

姑乙   你说楼下的?(指右面病房)她总是这样,哭的时候多,不说话,我来了一年,没听见过她说一句话。

弟   (低声,急促地)姐姐,你跟我讲笑话。

姊   (低声)不,弟弟,听她们的说话。

姑甲  (怜悯地)可怜,她在这儿九年了,比楼上的只晚了一年,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好。

     (欣喜地)对了,刚才楼上的周先生来了。

姑乙  (奇怪地)怎么?

姑甲   今天是旧历年腊月三十。

姑乙  (惊讶地)哦,今天三十?那么楼下的也会出来,到这房子里来。

姑甲  怎么,她也出来?

姑乙  嗯。(多话地)每到腊月三十,楼下的就会出来,到这屋子里;在这窗户前面站着。

姑甲  干什么?

姑乙  大概是望她的儿子回来吧,她的儿子十年前一天晚上跑了,就没有回来。可怜,她的丈夫也不在了——(低声地)听说就周先生家里当差,一天晚上喝酒喝得太多,死了的。

姑甲  (自己以为明白地)所以周先生每次来看他太太来,总要问一问楼下的。——我想,过一会儿周先生会下楼来见她的。

姑乙  (虔诚地)圣母保佑他。(又放洗物)

弟   (低声,请求)姐姐,你跟我讲半个笑话好不好?

姊   (听着有情趣,忙摇头,压迫地,低声)弟弟!

姑乙  (又想起一段)奇怪周家有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要卖给医院呢?

姑甲  (沉静地)不大清楚。——听说这屋子有一天夜里连男带女死过三个人。

姑乙  (惊讶)真的?

姑甲  嗯。

姑乙  (自然想到)那么周先生为什么偏把有病的太太放在楼上,不把她搬出去呢?

姑甲  就是呢,不过他太太就在这楼上发的神经病,她自己说什么也不肯搬出去。

姑乙  哦。

[弟弟忽然想起。]

弟   (抗议地,高声)姐姐,我不爱听这个。

姊   (劝止他,低声)好弟弟。

弟   (命令地,更高声)不,姐姐,我要你跟我讲笑话。

[姑甲,姑乙回头望他们。]

姑甲  (惊奇地)这是谁的孩子?我进来,没有看见他们。

姑乙  一位看病的太太的,我领他们进来坐一坐。

姑甲  (小心地)别把他们放在这儿。万一把他们吓着。

姑乙  没有地方:外面冷,医院都满了。

姑甲  我看你还是找他们的妈来吧。万一楼上的跑下来,说不定吓坏了他们!

姑乙  (顺从地)也好。(向姊弟,他们两个都瞪着眼睛望着她们)姐姐,你们在这儿好好地再等一下,我就找你们的妈来。

姊   (有礼地)好,谢谢你!

[姑乙由中门出。]

弟   (怀着希望)姐姐,妈就来么?

姊   (还在怪他)嗯。

弟   (高兴地)妈来了!我们就回家。(拍掌)回家吃年饭。

姊   弟弟,不要闹,坐下。(推弟弟坐)。

姑甲  (关上柜门向姊弟)弟弟,你同姐姐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我上楼去了。

[姑甲由左面饭厅下。]

弟   (忽然发生兴趣,立起)姐姐,她干什么去了?

姊   (觉得这是不值一问的问题)自然是找楼上的去了。

弟   (急切地)谁是楼上的?

姊   (低声)一个疯子。

弟   (直觉地臆断)男的吧?

姊   (肯定地)不,女的——一个有钱的太太。

弟   (忽然)楼下的呢?

姊   (也肯定地)也是一个疯子。——(知道弟弟会愈问愈多)你不要再问了。

弟   (好奇地)姐姐,刚才她们说这屋子里死过三个人。

姊   (心虚地)嗯——弟弟,我跟你讲笑话吧!有一年,一个国王。

弟   (已引上兴趣)不,你跟我讲讲这三个人怎么会死的?这三个人是谁?

姊   (胆怯)我不知道。

弟   (不信,伶俐地)嗯!-你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

姊   (不得已地)你别在这屋子里问,这屋子闹鬼。  

[楼上忽然有乱摔东西的声音,铁链声,足步声,女人狂笑,怪叫声。]

弟   (恐惧)你听!

姊   (拉着弟弟手紧紧地)弟弟!(姊弟抬头,紧紧地望着天花板)。

[声止。]

弟   (安定下来,很明白地)姐姐,这一定是楼上的!姊(害怕)我们走吧。

弟   (倔强)不,你不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我不走。

姊    你不要闹,回头妈知道打你!

弟   (不在乎地)嗯!

  

[右边门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进来,在屋中停一停,眼睛像是瞎了。慢吞吞地踱到窗前,由帷幔隙中望一望,又踱至台上,像是谛听甚么似的。姊弟都紧紧地望着她。]

弟   (平常的声音)这是谁?

姊   (低声)嘘!别说话。她是疯子。

弟   (低声,秘密地)这大概是楼下的。

姊   (声颤)我,我不知道。(老妇人躯干无力,渐向下倒)弟弟,你看,她向下倒。

弟   (胆大地)我们拉她一把。

姊  不,你别去!

[老妇人突然歪下去,侧面跪倒在舞台中。台渐暗,外面远处合唱团歌声又起。]

弟   (拉姊向前,看老太婆)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是怎么回事?这些疯子干什么?

姊   (惧怕地)不,你问她,(指老妇人)她知道。

弟   (催促地)不,姐姐,你告诉我,这屋子怎么死了三个人。这三个人是谁?

姊   (急迫地)我告诉你问她呢,她一定知道!

[老妇人渐渐倒在地上,舞台全暗,听见远处合唱弥撒和大风琴声。]

弟声  (很清楚地)姊姊,你去问她。

姊声  (低声)不,你问她,(幕落)你问她!

 

[大弥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