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月的外婆用手拉着纸月,出现在桑桑家的院子里时,是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那时,桑桑正在喂它的那群纯一色的白鸽。白鸽受了陌生人的惊扰,呼啦一声飞了起来。这时,桑桑一眼看到了纸月:她被白鸽的突然起飞与那么强烈的翅响惊得紧紧搂住外婆的胳膊,靠在外婆的身上,微微缩着脖子,还半眯着眼睛,生怕鸽子的翅膀会打着她似的。
白鸽在天上盘旋着,当时正是一番最好的秋天的阳光,鸽群从天空滑过时,满空中泛着迷人的白光。这些小家伙,居然在见了陌生人之后,产生了表演的欲望,在空中潇洒而优美地展翅、滑翔或作集体性的俯冲、拔高与互相穿梭。
桑桑看到了外婆身旁一张微仰着的脸、一对乌黑乌黑的眼睛。
白鸽们终于象倒转的旋风,朝下盘旋,然后又纷纷落进院子里,发出一片“咕咕”声。
纸月慢慢地从受了惊吓的状态里出来,渐渐松开外婆的胳膊,新鲜而又欢喜地看着这一地雪团样的白鸽。
“这里是桑校长家吗?”纸月的外婆问。
桑桑点点头。
“你是桑桑?”纸月的外婆拉着纸月往前走了一步。
桑桑点点头,但用疑惑的目光望着纸月的外婆:你是怎么知道我叫桑桑的?
“谁都知道,桑校长家有个长得很俊的男孩人叫桑桑。”
桑桑突然不安起来,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没有穿鞋人两只光脚脏兮兮的;裤子被胯骨勉强地挂住个一只裤管耷拉在脚面,而另一只裤管却卷到了膝盖以上;褂子因与人打架,缺了钮扣,而两只小口袋,有一只也被人撕下了,还有一点点连着。
“你爸爸在家吗?”纸月的外婆问。
“在。”桑桑趁机跑进屋里,“爸,有人找。”
桑乔走了出来。他认识纸月的外婆,便招呼纸月的外婆与纸月进屋。
纸月还是拉着外婆的手,一边望着鸽子,一边轻手轻脚地走着,生怕再惊动了它们。而鸽子并不怕纸月,其中一只,竟然跑到了纸月的脚下来啄一粒玉米,纸月就赶紧停住不走,直到外婆用力拉了她一下,她才侧着身子走过去。
桑桑没有进屋,但桑桑很注意地听着屋子里的对话——
“这丫头叫纸月。”
“这名字好听。”
“我想把纸月转到您的学校来上学。”
“那为什么呢?”
停顿了一阵,纸月的外婆说:“也不为什么,只是纸月这孩子不想再在板仓小学念书了。”
“这恐怕不行呀。上头有规定,小孩就地上学。纸月就该在板仓小学上学。再说,孩子来这儿上学也很不方便,从板仓走到油麻地,要走三里路。”
“她能走。”
屋里没有声了。过了一会,父亲说:“您给我出难题了。”
“让她来吧。孩子不想在那儿再念书了。”
“纸月,”父亲的声音,“这么远的路口你走得动吗?”
停了停,纸月说:“我走得动。”
过了一会,父亲说:“我们再商量商量吧。”
“我和纸月谢谢您了。”
桑桑紧接着听到了父亲吃惊的声音:”大妈,别这样别这样!”桑桑走到门口往屋里看了一眼,只见外婆拉着纸月正要在父亲面前跪下来,被父亲一把扶住了。
随即,桑桑听到了外婆与纸月的轻轻的啜泣声。
桑桑蹲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的鸽子。
父亲说:“再过两天就开学了,您就让孩子来吧。”
纸月和外婆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正要往外走时,桑桑的母亲挎着竹篮从菜园里回来了。桑桑的母亲一见了纸月,就喜欢上了:“这小丫头,真体面。”
几个大人,又说起了纸月转学的事。母亲说:“遇到刮风下雨天,纸月就在我家吃饭,就在我家住。”母亲望着纸月,目光里满是怜爱。当母亲忽然注意到桑桑时,说:“桑桑,你看看人家纸月,浑身上下这么干干净净的,你看你那双手,剁下来狗都不闻。”
桑桑和纸月都把手藏到了身后。桑桑藏住的是一双满是污垢的黑乎乎的手,纸月藏住的却是一双白净的细嫩如笋的手。
纸月和她的外婆走后,桑桑的父亲与母亲就一直在说纸月家的事。桑桑就在一旁听着,将父亲与母亲支离破碎的话连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纸月的母亲是这一带长得最水灵的女子。后来,她怀孕了,肚皮一日一日地隆起来。但谁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她也不说,只是一声不吭地让孩子在她的肚子里一天一天地大起来。纸月的外婆似乎也没有太多地责备纸月的母亲,只是做她应该做的事情。纸月的母亲在怀着纸月的时候,依然还是那么的好看,只是脸色一天比一天的白,眼窝一天比天地深陷下去。她不常出门,大多数时间就是在屋子里给将要出生的纸月做衣服做鞋。她在那些衣服与裤子上绣上了她最喜欢的花,一针一线的,都很认真。秋天,当田野间的野菊花开出一片黄的与淡紫的小花朵时,纸月出世了。一个月后,纸月的母亲在一天的黄昏离开了家门。两天后,人们在四周长满菖蒲的水塘里找到了她。从此,纸月的外婆,既作为纸月的外婆,又作为纸月的母亲,一日一日地,默默地将小小的纸月养活着。
关于纸月为什么要从板仓小学转到油麻地小学来读书,桑桑的父亲的推测是:“板仓小学那边肯定有坏孩子欺负纸月。”
桑桑的母亲听到了,就倚在门框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