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鲁】-分身记-千载难逢
千载难逢
一
四十岁的温丑默拥有一个美满的小家庭。温丑默毕业于名牌医科大学，他现在是一家声名显赫的大医院的儿科医生。温丑默的妻子季正聪和丈夫同在一家医院，她是外科病房的护士长。他们共同的女儿温蛙泽今年十岁，上小学四年级。
温丑默热爱自己的工作，他如今是本院儿科的顶梁柱。温丑默每三个月从病房到门诊轮换一次，无论是在病房还是在门诊，他都十分敬业，对患病的孩子充满了同情。温丑默认为，孩子患病等于刚出厂的新汽车就出了故障，理应加倍受重视。温丑默更同情的是患儿的家长，多年的儿科医生工作使他悟出了一个道理：为自己痛苦是伤筋动骨的痛苦，为亲人痛苦是万箭穿心的痛苦。
季正聪是在数年前温丑默患阑尾炎住外科动手术时同他相恋的。温丑默手术后发烧，医生下医嘱给他输液。
温丑默的血管智商很高，它们不肯向护士俯首称臣，这自然使得温丑默在输液时多受了不少皮肉之苦。护士在给病人输液时不能一针见血，对病人来说是雪上加霜。
奇怪的是整个外科病房的护士中只有季正聪能驾驭驯服温丑默的血管，于是，只要季正聪在班，温丑默就点名季正聪给他输液。一天季正聪休息，正当温丑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季正聪专程从家里赶到医院给温丑默输液。那一刻，温丑默就决定娶这位护士为妻。同事认为前途无量的温丑默医生娶护士是屈尊，温丑默却觉得自己是占了便宜，他说人品比文凭重要一万倍，谁在人生的路上不懂这个道理谁早晚会捶胸顿足鬼哭狼嚎。
事实证明温丑默的选择是正确的。
医院有个“行规”，医生和护士除工资收入外，还有一项灰色收入：发住院患者的剩余药品财。方法如下：
医生给住院的患者开药都是按疗程，一个疗程三天七天甚至十五天。患者出院时，不可能正好恰逢一个疗程结束。于是，大多数患者会有未用完的药品，这些药品被医生和护士戏称为“战利品”。当患者出院结账时，医院肯定会让患者为这些未用的药品交费。患者出院后，医生和护士就将战利品据为己有，或留给自己和亲友使用，或以低价出售给来医院收购药品的药贩子，或上交医院药房，拿20%的提成。道德欠佳的医生甚至有意给患者多开药开价格昂贵的好药，从中渔利。温丑默对同行的这种做法深恶痛绝，他从不参与瓜分战利品。温丑默还会在患者出院前责成护士将已领出的药品退还药房，为此，温丑默得罪了一些同事。季正聪和温丑默一样，她将同事瓜分战利品斥责为趁火打劫，还说这不叫白衣天使而是白衣魔鬼，还说医护人员和亲属吃这样的药品只能加重病情。每当季正聪这么说时，温丑默就觉得自己娶季正聪是占了大便宜，如今这样的人是凤毛麟角。
有了温蛙泽后，温丑默和季正聪明显感受到他们两个人糅和出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温蛙泽。温蛙泽无论是生理或心理，都明白无误地体现出她的一半是爸爸一半是妈妈。
温丑默和妻子在养育温蛙泽的过程中清晰地意识到父母养育孩子等于目睹自己重活一遍。在自己重活一遍时处处刁难自己为难自己的人是自虐狂。父母善待孩子就是善待自己。父母对孩子最大的善待就是尊重孩子赏识孩子和孩子平等相处。温蛙泽有幸遇上这样的父母，自然幸福无比。
进入1999年，温丑默全家谈论最多的话题是千年之交。自人类使用纪元以来，这是第二次千年之交，自然备受人类成员重视。对于1999年的人类来说，千年之交理所当然是最重要的节日。
居住在世界各地的人们绞尽脑汁设计如何度过千年之交最有意义，有人选择金字塔，有人选择长城，还有人要去南极。温丑默家没有太多的钱，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设计自家如何度过千年之交。
1999年11月3日，吃晚餐时，温丑默和家人又在谈论这个话题。
温蛙泽说：
“我们老师今天上课时说，再有不到两个月就是世纪之交千年之交了，这是人类最大的节日，每个同学都要构思一个度过千年之交的最有意义的方式。”
季正聪说：
“前天我从报纸上看到有人筹办在长城度过千年之交，咱们可以去长城。”
温丑默一边喝汤一边说：
“我不喜欢和成千上万的人一起过千年之交，咱们想个别出心裁的方式。”
季正聪说：
“就咱们家自己？”
温蛙泽说：
“最好就咱们家自己。”
温丑默说：
“你们知道蹦极跳吧？”
温蛙泽说：
“知道，我们班王小懂看她舅舅跳过，特刺激。把双腿拿绳子捆上，从老高的地方头朝下跳下去，下边是水，在人接近水的时候，绳子就将人拽住了。”
温丑默说：
“千年之交的时候，咱们去蹦极跳吧。”
季正聪说：
“亏你想得出来，我可不敢跳。温蛙泽这么小，人家肯定不让跳。”
温蛙泽说：
“没错，王小懂说，不让未成年人从事这项娱乐。”
温丑默说：
“我跳。”
季正聪瞪大了眼睛：
“你跳？蹦极跳是年轻人的娱乐，不适合你。”
温丑默说：
“我活了这么大，没做过任何刺激的事，我得趁自己年纪还行，做一次有刺激性的事，不然老了会后悔的。”
温蛙泽说：
“爸爸太伟大了！我支持你在千年之交去蹦极跳。”
季正聪说：
“既然这样，我也只好少数服从多数了。”
晚餐结束后，温丑默和女儿打开电脑在因特网上查询本市拥有蹦极跳项目的娱乐场所。
温蛙泽指着电脑屏幕对爸爸说：
“有三家，两家在郊区，一家在市里。”
温丑默说：
“咱们去郊区，城里空气不好，千年之交怎么也得吸点新鲜空气。”
温蛙泽移动鼠标，进入一家位于郊区名为曙光娱乐有限公司的网址，蹦极跳设施赫然显示在该主页上，甚为壮观。
温丑默说：
“咱们就去这儿过千年之交。”
次日上午，温丑默例行查房，敬业的他逐一给患病的孩子做体检，认真回答家长的问题。医院给儿科定的经济任务是每月必须完成七十万元的指标，完成了才有奖金。于是不少医生给患者开昂贵的药品，使用价廉物美的青霉素完全可以去除的病症，医生非杀鸡用牛刀给患者开价值连城的泰能。温丑默与患者相处总是设身处地为患者着想，能使用便宜的药品绝不使用昂贵的药品。
落实到温丑默头上，他每个月应该完成八万元的任务，温丑默经常完不成任务，但他的患者的治愈率却保持全科第一。
中午休息时，温丑默给曙光娱乐公司打电话。
电话拨通了。
“你好，曙光娱乐公司。”电话那头传来接电话小姐的职业声音。
“请问今年12月31日24点贵公司的蹦极跳营业吗？”温丑默问。
“深夜24点？不营业。我们的蹦极跳每天傍晚18点停止接待游人。”
“12月31日深夜是千年之交，我想使用蹦极跳的方式度过这个时刻，能破例吗？”
“目前还没人提这个要求，请您稍等片刻。”
小姐请示身边的上司。
“我们经理说可以为您开专场，我们觉得您的这个设想很别出心裁。”小姐很快就答复温丑默。
温丑默通过电话向曙光娱乐公司预定了千年之交去蹦极跳。
二
1999年12月31日，恰逢周末，人们以各种方式庆祝世纪之交千年之交。
温丑默和家人于22点乘车抵达位于郊区的曙光娱乐有限公司，选择这里度过千年之交的人不少，也有愿意在这个时刻蹦极跳的，由于温丑默是第一个预约的，零点整蹦极跳非他莫属。
曙光娱乐公司经营的旅游点在千年之夜灯火辉煌，从23点开始，蹦极跳的人一个接一个，随着每个人从空中跳下，尖叫声伴随着观看者的喝彩声此起彼伏，人们乐于在这样的气氛中辞旧迎新。
当温丑默和家人登上蹦极跳台时，他们往下看感到不寒而栗。确实很高。
温蛙泽对爸爸说：
“这对您真是个考验，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季正聪紧攥着栏杆说：
“太高了，你行吗？”
温丑默站在跳台上才获得了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跳的恐惧感，他的腿在微微颤抖。但他明白自己不能退却，如果退却，等于放弃跨越千年，除非当初不选择这样的方式。
温丑默说：
“我当然跳，这是难得的机会。全世界能在千年之交那一秒蹦极跳的人可能就我一个。”
一位工作人员过来对温丑默说：
“请问您是温先生吗？”
温丑默点点头。
工作人员说：
“根据您的要求，我们安排您在零点整蹦极跳，现在还有十五分钟，请您接受体检和签署自愿蹦极跳证明书。”
温丑默跟着那工作人员进入一间透明的房子，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问温丑默有没有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温丑默说没有。白大褂给温丑默测量血压，又用听诊器在温丑默的心脏处移动。
体检通过后，工作人员递给温丑默一张纸，温丑默看纸上的文字，大意是：“我自愿蹦极跳。我保证我的身体状况能承受蹦极跳。如果在蹦极跳过程中我的身体出现原发性疾病或急性病，由我本人负责。”
温丑默在保证书上签字。
温蛙泽在一边说：
“有点儿像卖身契。”
季正聪说：
“快跨世纪了，还有九分钟。”
工作人员在温丑默身上系绳子，季正聪试绳子的坚固程度。
“五花大绑”的温丑默屹立在跳台的边缘，他嘱咐温蛙泽发口令。温蛙泽离家前将手表特意对了时。温蛙泽看表，口中发出“十、九、八……”的倒计时声。“一览众山小”置身高处的温丑默思绪万千，他知道，自己将在急速下坠中度过千年之交。
当温蛙泽发出“跳”的口令时，温丑默纵身跃离跳台。
新的千年开始了，温丑默在下坠过程中有明显的脱胎换骨的感觉。
工作人员对温蛙泽和季正聪说：
“你们下去迎接温先生吧。”
季正聪和温蛙泽乘电梯下去，接温丑默的小船刚好驶到岸边。
温蛙泽一边喊“爸爸你真棒，新世纪好”一边跑向靠岸的小船，当温丑默下船后，迎上去的温蛙泽愣了。
一个陌生人。
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温丑默最想见亲人，他看见奔跑而来的女儿突然站住了还用奇怪的目光看他，温丑默纳闷。
温丑默问温蛙泽：
“温蛙泽，你怎么了？”
温蛙泽警惕地问：
“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温丑默说：“我是你爸爸！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名字？”
季正聪过来见女儿正和一个陌生人交谈，她问温蛙泽：
“你爸爸呢？”
温丑默惊讶了：
“季正聪，你怎么也不认识我了？”
季正聪问：
“你是谁？”
温丑默说：
“我是温丑默呀！你们怎么了？”
季正聪叫住小船上的工作人员：
“你先别走，这人不是刚才蹦极跳的人。”
工作人员说：
“开什么玩笑，他就是在零点蹦极跳的人。”
温蛙泽说：
“我还能连爸爸都不认识了？”
温丑默对季正聪说：
“玩笑到此结束，我知道你们是想让我在新世纪乐乐。”
温蛙泽对妈妈说：
“这人怎么死缠着咱们？”
温丑默伸手拉季正聪：
“好了好了，咱们该回家了。”
季正聪打开温丑默的手：
“你干什么？”
温丑默急了：
“你们两个到底想做什么？”
温蛙泽小声对妈妈说：
“他的声音还真有点儿像爸爸。衣服也是爸爸的。”
季正聪借着灯光看，面前的这个陌生人确实穿着温丑默的衣服。
温蛙泽对妈妈说：
“把你的化妆盒上的小镜子给他看看。”
季正聪从手包里拿出小镜子递给温丑默。
温丑默一照镜子，大惊失色，喊道：“这是谁？！”
温蛙泽和季正聪面面相觑。
温丑默喊：
“我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小船上的工作人员见状忙拿出步话机同跳台联系。
“跳台吗？我是下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零点蹦极跳的那位游客跳下来后变了模样，亲属都不认他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
“是真的！你们下来一个人，看看刚才跳的是不是这位先生。”
跳台上下来的工作人员一看温丑默就摇头，说：
“刚才蹦极跳的不是他！”
小船上的工作人员说：
“我从绳子上解下来的就是他，没别人呀！”
跳台上的工作人员问温丑默：
“你是谁？”
温丑默说：
“我就是刚才蹦极跳的温先生，你们的蹦极跳怎么把我变成这副模样了？”
温蛙泽小声对妈妈说：
“我觉得他是爸爸。”
季正聪茫然：
“这怎么可能？”
跳台上下来的工作人员使用步话机通知娱乐公司总经理。
总经理闻讯赶来。
工作人员对总经理说：
“张总，出了件不可思议的事。您还记得那位预约在千年之交零点蹦极跳的先生吗？他在刚才蹦极跳后失踪了，换了另一个人。”
张总皱眉头：
“乱讲。”
工作人员指着温丑默说：
“这是真事，就是他。不信您问他的亲属。”
张总问季正聪：
“您是他太太？”
季正聪说：
“我不认识他。”
张总又问温丑默：
“您叫什么名字？”
温丑默回答：
“温丑默。”
张总再问季正聪：
“您先生贵姓？”
季正聪说：
“我先生是叫温丑默，但不是这个人。”
张总小声问跳台上的工作人员：
“刚才跳下来的不是他？”
工作人员说：
“确实不是。”
张总问小船上的工作人员：
“你在下边接的是这个人？”
工作人员说：
“绝对是。”
温蛙泽插话：
“他穿着我爸爸的衣服，也有我爸爸的举止，就是变了模样。”
张总思忖：
一个游客玩蹦极跳，跳下去变了模样，这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问题肯定出在温先生身上，这个温先生八成是假的，但他是怎么和温先生换的身体呢？他为什么要换？真正的温先生呢？
感到最吃惊的还是温丑默，当他完成蹦极跳后，并不知道自己变了一个人。现在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处境。
张总问温丑默：
“您说您是温先生，请问您的职业是什么？”
温丑默的脑子对此一片空白。他看妻子和女儿，她们也看他。
张总对温丑默说：
“你不是温先生，你最好如实说出你的真实身份以及你是怎么和温先生换了，还有你把温先生弄到哪儿去了。如果你不说，我就报警了。”
温丑默说：
“请您报警，我比您还迫切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总掏出手机打电话报警。
三
警车很快开来了，警长下车就问张总出了什么事。
张总据实陈述。
警长对张总说：
“现在可是21世纪了，法制的世纪，拿警察耍着玩是要坐牢的。”
张总说：
“我刚才说的都是实话。”
警长让张总将所有相关人员都带到公司办公室。一共五位：温丑默、季正聪、温蛙泽、跳台工作人员和小船工作人员。
警长听所有人陈述一遍后，即推理为绑架案，嫌疑人是小船工作人员，同伙是假温丑默。
警长对小船工作人员和温丑默说：
“你们两人有绑架嫌疑。你们在温先生蹦极跳后，在下边接住他时将他绑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小船工作人员大呼冤枉：
“如果是我绑架了温先生，我干吗还要弄个同伙冒充温先生回到家人身边？我直接打电话向温太太要赎金不就行了？有这么傻的绑匪吗？”
警长哑口无言。
温丑默也反驳道：
“我就是温丑默！只不过模样变了，我怎么会是绑匪？如果我是绑匪，我会去受害者家属那儿自投罗网？”
警长想了想，问季正聪：“你觉得他是你丈夫吗？”
季正聪说：
“模样绝对不是。但是动作举止和声音比较像。衣服是我丈夫的。可他连自己的职业都不知道了。”
温丑默对季正聪说：
“我真的是温丑默，我除了记不起自己的职业，其他什么都记得，你可以考我呀。”
警长眼睛一亮，对季正聪说：
“这个主意不错，温太太，请你出几道题考考他，出那种只有你们家的人甚至只有你们夫妻知道答案的题。”
温蛙泽和妈妈耳语，商定考题。
季正聪对温丑默说：
“你最喜欢的五句话是什么？”
温丑默连想都没想就说：
“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聪明不可用尽。名声不可扬尽。”
季正聪和温蛙泽大惊，相对无言。这正是温丑默的座右铭。
温蛙泽问温丑默：
“咱们家在前天吃晚饭时聊人类在20世纪的表现，每人用两句话概括20世纪的人类，你说的是什么？”
众人都看温丑默，大家都明白这道题的难度。刚才温丑默答出自己的座右铭并非无懈可击，也许温丑默的同事中有人知道他的座右铭，而这同事正是绑匪之一。
可温家前天聊天的内容被绑匪截获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温丑默说：
“我对20世纪的人类的评价是：个体寿命增加了，整体寿命缩短了。”
季正聪索性一问到底：
“那天我用什么话概括人类在20世纪的表现？”
温丑默说：
“人民听政府的，越听国家越穷。政府听人民的，越听国家越富。”
温蛙泽不给温丑默喘息的机会，连珠炮般发问：
“你教育孩子也就是教育我的宗旨是什么？”
温丑默说：
“兴趣是人生成功的第一动力。”
季正聪和温蛙泽异口同声对警长说：
“他是温丑默本人。”
警长对季正聪说：
“此事非同小可，请温太太再出一道只有你们两人知道的题。如果他能答对，就万无一失了。”
季正聪红着脸将嘴凑到温丑默耳朵处耳语。
温丑默如法炮制也红着脸将嘴回凑到季正聪耳朵边耳语。
季正聪听罢对警长说：“他绝对是我丈夫。”
温丑默松了一口气。小船工作人员如释重负。
警长站起来对张总说：
“我看这儿没我什么事了。”
季正聪对警长说：
“他们改变了我丈夫的模样，还使他丧失了部分记忆！”
警长对季正聪说：
“这就不归我管了，您同这家公司协商解决吧，您还可以向消协投诉，也可以向法院起诉。”
警长转身问张总：
“过去蹦极跳中有游客失去记忆的吗？有改变形象的吗？”
张总苦笑：
“如果蹦极跳能改变人的形象，我早就开蹦极跳整容院了。失去记忆的也没有，有过心脏病发作的。所以现在我们在游客蹦极跳前都给他们检查身体。”
警察走后，张总对温丑默全家说：
“我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季正聪说：
“尽管他是我的丈夫，可他确实在蹦极跳后改变了模样以及丧失了部分记忆，我和女儿今后要和这么一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显然会有很多不适应。不管怎么说，他是在蹦极跳过程中出现变化的，贵公司应该对此负责。”
张总说：
“你们在购买蹦极跳的票时同时买了人身保险，我建议你们找保险公司试试，看保险公司是否能就此作出赔偿，我们可以给你们出具证明。”
季正聪看温丑默，温丑默说：
“也只能先这么办了。”
四
温丑默和家人回到家里时，已经是上午了。他们离开家时是20世纪，回到家时已然是21世纪了。即使不是如此，温丑默和家人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温蛙泽很难管温丑默叫爸爸，季正聪更不能想象晚上要和这个“陌生”男子睡在一张床上。
三个人坐在客厅里，你看我，我看你。
沉默了十分钟后，季正聪先说话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蛙泽说：
“会不会是下降速度太快，爸爸的脑子受到了伤害？”
温丑默说：
“脑子受损害好理解，难道容貌也会在高速下坠中变形？”
季正聪说：
“咱们应该向保险公司理赔。”
温丑默说：
“吃完午饭就去。”
季正聪问温丑默：
“你完全忘记你是医生了？”
温丑默说：
“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温蛙泽问：
“怎么给人看病也忘了？”
温丑默说：
“一点印象也没有。”
季正聪发愁：
“明天就是你的夜班，你怎么去医院值夜班？”
温丑默叹气：
“也真怪，别的事都记得，只有职业和专业忘得一干二净。”
温蛙泽说：
“那张经理说，蹦极跳开业几年了，从来没出过这种事。咱们昨天晚上也看了不少人跳，在爸爸前边后边都有，人家怎么就没事儿？”
季正聪说：
“如果咱们老老实实在家过千年之交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温丑默安慰家人说：
“这事其实很刺激，肯定属于千载难逢档次的刺激。
咱们不是老说生活太平淡吗？”
温蛙泽说：
“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一定是坏事，是挺有意思。爸爸突然变了模样，可还是原来的爸爸。您往后去给我开家长会，我得费多少口舌才能让班主任相信您不是我雇来的假家长？够酷的。不管怎么说，您确实是我的原装爸爸，只要有这一条，其他的都无所谓。”
温丑默对女儿说：
“谢谢你。”
季正聪说：
“我的位置比温蛙泽难办一些，但我会尽快调整心态适应你的变化。当然前提是你的的确确是温丑默。”
温丑默对妻子说：
“谢谢你。你最难。”
下午，温丑默根据曙光娱乐公司出售的蹦极跳票背面的保险公司名称和电话找到那家保险公司。
一位其貌不扬但妆化得很到位的小姐接待他们。
温丑默将手中的蹦极跳票出示给小姐看。
小姐看了一眼票，说：
“是人身意外伤害险，请问出了什么事？”
温丑默说：
“我昨天夜里去蹦极跳，跳下去后，我的容貌发生了变化，部分记忆消失。”
小姐定神看看温丑默，问：
“您是说，您在蹦极跳时容貌发生了变化？”
温丑默点头。
小姐问：
“怎么变化？”
温丑默说：
“变成另一个人了。”
小姐笑着说：
“您是童话作家？”
季正聪从包里拿出温丑默原先的照片，递给小姐：
“这是我先生昨天的模样。”
小姐看照片，再看面前的温丑默，判若两人。
小姐显然不信：
“这是您在蹦极跳前的照片？”
温丑默说：
“是。”
小姐问：
“您刚才还说，您蹦极跳后丧失了一部分记忆？”
温丑默说：
“千真万确。”
小姐问：
“怎么能证明您的话？”
温丑默将曙光娱乐公司开具的证明信给小姐看。
小姐看完说：
“对不起，这种情况不在保险范围内。您投的是人身意外伤害险，如果因蹦极跳的绳子断了或其他事故给您的身体造成伤害，我们会承担给付责任，您所遇到的情况，是您自身原因造成的。”
温丑默说：
“我自身的原因？”
小姐说：
“比如有的人在极度恐惧时脸会变形，还有的人会在异常情况下丧失记忆，也许您的大脑在迅速下坠过程中受到了损害，使您暂时忘记了一些事情。您在蹦极跳前喝酒了吗？”
温蛙泽替爸爸回答：
“绝对没有。我爸爸根本就不会喝酒。”
小姐再次表示遗憾：
“很抱歉，我们不能理赔。”
温丑默问：
“如果我们坚持要索赔呢？”
小姐说：
“那您只有去法院起诉了。不过以我的经验，您胜诉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您仔细想想，在您蹦极跳的过程中，蹦极跳设施没有发生任何故障，工作人员也没有操作失误，在这样的情况下，您改变了容貌，咱们先不说这事的可信程度，就算是真的，也不属于人身意外伤害。
您说呢？”
温丑默看看季正聪和温蛙泽，说：
“咱们回家吧？”
季正聪问小姐：
“像我们碰到的这种情况，任何保险都不包括？”
小姐笑了，说：
“除非有一种童话险。试问假如有一种保险是在被保险人非整容改变容貌时才赔付，谁会买？”
温丑默对家人说：
“她说得有道理。咱们碰上了千载难逢的特殊情况，没有解决的先例。”
五
次日下午，温丑默和季正聪为温丑默当晚去医院值夜班的事发愁。
温丑默说：
“我现在一点儿医学常识都没有，去医院值班不是害人吗？”
季正聪说：
“如果不去，咱们也得通知医院，可怎么说呢？再说，你不能失去这份工作。说不定，哪天你又恢复医学记忆了。”
温丑默说：
“你的话有道理，今晚你陪我去，我连医院的路都不认识了。如果遇到有病人出现意外，你就赶快叫医生。”
商量好了，季正聪去做饭。吃完饭，季正聪送温丑默去医院值夜班，温蛙泽自己在家。
温丑默的家离医院不远，平时他和季正聪都是骑自行车上下班。温丑默在妻子的指引下将自行车骑到了医院门口。
温丑默打量医院，说：
“这家医院设施不错。我原来在这儿上班？”
季正聪说：
“下车吧，走旁边那个小门，那是专门给医院的工作人员走的门，患者的自行车不能进医院。这医院在本市算是大医院，挺有名。”
保安看见温丑默和季正聪的自行车上绑有医院行政处发的车牌，就放行了。
季正聪领着温丑默往儿科病房走，一路上碰到熟人季正聪就和人家点头打招呼。在路过理疗科时，温丑默昔日的大学同班同学如今也在本院当医生的赵医生看见季正聪就过来了。
赵医生看了温丑默一眼，对季正聪说：
“新世纪好！你今天夜班？温丑默在家呢？他去蹦极跳跳得怎么样？”
季正聪支吾道：
“还行……”
赵医生过去后，温丑默边走边问季正聪：
“他是谁？”
季正聪说：
“他是你在大学的同学，毕业后和你一起来到这家医院，和你关系很不错。”
温丑默摇摇头，说：
“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季正聪说：
“前边那扇有玻璃窗的绿门就是儿科病房，你跟着我进去，先换白大褂，再同上一班的医生交接班。”
温丑默一进绿门就犹豫了，置身于病房的环境中，他觉得自己不能“冒充”医生。
季正聪走到温丑默的衣柜前，取出白大褂递给温丑默。
季正聪见温丑默发呆，不穿白大褂，就催他：
“穿呀。”
温丑默说：
“我怎么能在这儿值夜班呢？人命关天呀！”
季正聪眼眶湿了，说：
“我也知道这不是办法，可咱们怎么办？如果你没了工作，光靠我一个人的工资，连供温蛙泽上学都不够。”
这时，当班的李医生进来了。
李医生看见温医生的妻子季护士长和一个拿着白大褂的陌生人站在更衣室里，就问季正聪：
“护士长，新年好！温医生在哪儿？我该向他交班了。”
季正聪红着眼圈说：
“他就是温丑默。”
李医生一愣，看着温丑默说：
“护士长真会开玩笑，我还能不认识温医生？”
温丑默说：
“我真的是温丑默。”
李医生瞪大了眼睛看季正聪。
季正聪索性将温丑默蹦极跳时变了一个人的事告诉了李医生。
李医生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说：
“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把温医生弄到哪儿去了？”
季正聪说：
“他确实是温医生。你就向他交班吧。”
李医生问温丑默：
“如果你是温医生，应该了解我吧？我是哪年到医院工作的？”
温丑默一无所知。
李医生问季正聪：
“温医生会不认识我？我来医院第一年实习时是温医生带的我。”
季正聪说：
“温医生在蹦极跳时丧失了部分记忆。”
李医生看表，说：
“我还有个约会，我该下班了，怎么办？”
季正聪说：
“就向我们交班吧，我在这儿陪他值夜班，如果病人有事，我知道该给谁打电话。我为他担保。”
李医生迟疑了一下，说：
“只好这样了。”
季正聪感激地说：
“谢谢你，李医生。温医生可能会很快恢复记忆的。”
李医生开始向温丑默交班：
“7床下午开始发烧，正在输液。”
温丑默问：
“漆床？是床还是人？”
李医生想了想，对季正聪说：
“请原谅，如果我把病人交给这样的‘医生’，我就不配当医生了。”
季正聪理解李医生的做法，换了她，她也会这么做。
季正聪问李医生：
“你准备怎么办？”
李医生说：
“要么你把原先的温医生找来接班，要么我给科主任打电话。”
季正聪说：
“你给主任打电话吧。”
主任很快从家里赶来了。
主任问李医生：
“什么急事？”
李医生说：
“应该是温医生接我的班，可温医生的太太季护士长带来这么一个人，她硬说他是温医生。我不能向他交班。”
主任同季正聪很熟，他问季正聪：
“家里出什么事了？他怎么会是温丑默呢？”
季正聪向主任如实叙述事情的经过。
主任一脸的茫然，他说：
“世纪末怪事多。好不容易熬到了世纪初，怎么还是有怪事？”
温丑默说：
“而且更怪。”
主任对温丑默说：
“你怎么能让我相信你是温医生？”
温丑默说：
“我没办法。关于医院的所有事，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主任问：
“医术荡然无存？”
温丑默说：
“甚至连体温表都不会看了。”
主任说：
“你不能值夜班。我要对病人负责。”
李医生问主任：
“我怎么办？我还有约会。已经晚了。”
主任说：“我替温医生的班。”
李医生向主任交班。季正聪和温丑默在一边傻看。
李医生走后，季正聪指着温丑默问主任：
“他怎么办？”
主任说：
“如果他真是温丑默，这事很难办。蹦极跳时改变容貌和丧失部分记忆的病例还没有过。即使他恢复了医术记忆，我们怎么会让一个陌生的医生给病人看病？如果他的容貌还是原先的，只是部分记忆消失了，医院会承认他是本院职工，给他治病。如果他的容貌改变了，很难说医院是否承认他是本院职工。”
季正聪流眼泪了。
主任安慰季正聪说：
“这样吧，你们先回家，明天我向医院领导汇报这件事，争取能有圆满的解决办法。”
季正聪和温丑默只得离开医院。
六
果然如主任预料，院长根本不承认温丑默是温丑默。
季正聪和温丑默在院长办公室面临尴尬境地，院长一口咬定面前这个“温丑默”是冒牌货。季正聪将曙光娱乐公司出具的温丑默是温丑默的证明拿给院长看。
院长说：
“开这样荒唐的证明，这只能说明它确实是一家‘娱乐’公司。”
季正聪问院长：
“您的意思是，温丑默已经不是本院的医生了？”
院长说：
“如果原来的温丑默在一周内回来上班，他还是本院的医生。一周以后，他就因旷工被除名了。如果你们依然坚持这个人是温丑默，我绝对不会同意，我们医院没有这个人。”
儿科主任对院长说：
“为了稳妥起见，咱们能不能给他和他女儿做个亲子签定？我们都认识温丑默的女儿温蛙泽。倘若经过亲子签定，证实这人和温蛙泽是父女关系，就说明他是温丑默，如果不是父女关系，咱们还得报警找温丑默呢！”
院长沉思了一会儿，说：
“就按你说的办。”
当天下午，温丑默和温蛙泽进入医院的血液化验室做亲子鉴定。
检验结果表明，温丑默是温蛙泽的父亲。
儿科主任将亲子鉴定报告拿给院长。
院长看完问主任：
“确实是温丑默的女儿来做的亲子鉴定？”
儿科主任说：
“千真万确。我送他们进的化验室。”
院长说：
“温丑默真的在蹦极跳后改变了容貌丧失了部分记忆？”
儿科主任说：
“很可能。”
院长说：
“你说咱们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儿科主任说：
“很难办。如果咱们承认他就是温丑默，那今后谁都可以弄个陌生人来顶替自己了。如果咱们不承认他的温丑默身份，倘若他真是温丑默，他就惨了。”
院长思索后说：
“我不能开这个口，你想想，某一天，某科的医生突然失踪了，另一个陌生人自称是该医生，而且要给病人治病，这怎么行？如果身为院长的我竟然认可这样的事，出了医疗事故谁负责？肯定是我，坐牢的可能都有！”
儿科主任叹了口气，离开院长办公室回到科里，温丑默夫妇在等他听结果。
主任说：
“院长说，他不能让你作为温医生上班，也不能认可你的温丑默身份。”
季正聪急了：
“亲子鉴定已经证明了他是温丑默。”
主任说：
“院长有他的难处。”
温丑默问：
“我们怎么办？”
主任说：
“我觉得你们可以起诉曙光娱乐公司，向他们索赔，是蹦极跳使温医生失去工作的。”
温丑默站起来，对主任说：
“谢谢您为我做的。我不会再来医院给您添麻烦了。”
主任说：
“我很遗憾……”
温丑默拉着季正聪离开医院。
站在街头的寒风中，季正聪对温丑默说：
“这件事应该让大家知道，以免更多的人在蹦极跳时遭遇不幸。”
温丑默问：
“通知媒体？”
季正聪说：
“去年有一位女记者的儿子住院，是你治好了那孩子的病，你的名片夹里有那女记者的名片。”
温丑默说：
“我想不起来了。”
季正聪看着街上行驶缓慢的汽车说：
“咱们回家给她打电话。”
女记者将温丑默蹦极跳时发生生理变异的新闻在媒体上披露后，引起社会的震惊，蹦极跳的生意骤然减少。
七
这天晚上，温蛙泽对温丑默说：
“爸爸，你别老这么愁眉苦脸的。我觉得您蹦极跳后不一定是坏事。您想想，一个人只能活一辈子，可您等于活了两辈子，您可以重新开始呀！”
温丑默心头一震：
“重新开始？活两辈子？”
温蛙泽点点头：
“对呀！”
季正聪从另一间屋子过来说：
“温蛙泽说得对，说不定这正是上帝给你的机会呢！”
温丑默说：
“你们说得对，我重新活一辈子。你们帮我策划策划，我干什么？”
温蛙泽说：
“首先您得有兴趣才行。你不是说，兴趣是人生成功的第一动力吗？”
温丑默最羡慕的职业是作家，他钦佩那些能无中生有编造出故事的人。
温丑默说：
“当作家怎么样？”
温蛙泽说：
“当然好。您当了大作家，我就可以近水楼台先读畅销书了。”
季正聪说：
“不容易吧？”
温丑默说：
“这些天我在家没事儿看了几本书，挺受启发，我觉得我也能写。”
季正聪和温蛙泽猛给温丑默鼓劲。
一个小时后，温丑默正襟危坐在桌前，开始写小说。
面对白纸，用笔勾画出一个虚拟的世界，温丑默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一口气写了一万字，直到季正聪第五次催他睡觉才停笔。太阳已经蠢蠢欲动了。
早晨，温蛙泽近水楼台先拜读了爸爸的处女作的开头部分，她觉得很有意思。
温蛙泽告诉妈妈说：
“咱们家很可能要出名人了。”
季正聪说：
“真的写得挺好？这怎么可能？”
温蛙泽说：
“怎么不可能？不信你看看。”
季正聪说：
“我该去医院上班了，晚上回来看。”
温丑默一个人在家挥笔疾书了一整天，完成了一部五万字的中篇小说。写作时，温丑默有明显的腾云驾雾的感觉。
几天后，季正聪将小说拿给那位女记者看。女记者看后大加赞赏，立即推荐给在某出版社当编辑的朋友。
编辑朋友看了温丑默的小说亦大发相见恨晚的感慨，当即送审。编辑室主任和总编辑也是英雄所见略同。
温丑默的小说出版后长销不衰，累计印了五十多万本，使得疲软多年的文坛颇有雄起的架势。
温丑默再接再厉，又连续出版了三部长篇小说。本本是畅销书。名利双收。
温丑默和家人乐了。
八
温丑默现象引起了科学家的注意，有科学家认为在世纪之交零点时人体从空中快速下坠可能导致人的生理发生质的变化，使得人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
这项假设让那些这辈子活得不尽人意的人欢欣鼓舞，他们想通过在世纪之交零点蹦极跳改变自己的人生，重活一遍。遗憾的是世纪之交一百年才有一次。
突然有人想起2001年也是世纪之交，持这种观点的人还不少。于是，本已冷清的蹦极跳突然火爆，来预约2000年12月31日晚零点蹦极跳的人成千上万。
蹦极跳公司只得采用拍卖的方式预约。想通过蹦极跳改变人生的都是不得志的穷人，富人不会放弃已经到手的一切。尽管是穷人用借来的钱参加竞拍，标王的身价也都在二十万元左右。
不少商人投资兴建蹦极跳，刚有图纸就拍卖蹦极跳“楼花”，做期货。
2000年12月31日夜间零点，不少人蹦极跳。遗憾的是没有一个人弃旧迎新。
专家由此得出结论说，真正的千年之交还是1999年12月31日夜。
温丑默获得的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