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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青年时期

每一个家庭的历史上都有蒸蒸日上的全盛时期。不知由于何种神秘的原因,总会出现空前绝后的一代人,这一代人要么天赋过人,要么活力超群,要么美貌出众,要么成功显赫。

这一时期终于降临到斯科洛多斯基的家庭了。尽管他家屡遭厄运,尽管死神夺走了苏西娅,但是,母亲患结核病,当教师的父亲疲惫不堪,养育的其余四个青春少年却蕴藏着锐不可当的力量,他们要战胜逆境,克服重重障碍,成为非凡的人物。

一八八二年春天的一个早上,他们围在桌子四周吃早饭,看上去一个个出类拔萃。海拉已经十六岁了,她身材颀长,举止娴雅,无疑是这家的“美女”;布罗妮娅一头金发,面庞像盛开的花朵一样鲜艳;年龄最大的约瑟夫身穿学校制服,体格健壮得像北欧运动员。

还有玛妮娅……我们必须承认,她这时体重有所增加,身上穿的制服十分合身,显得并不太瘦。由于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因此当时美貌还不及两个姐姐,不过她的神色与大家一样,生气勃勃,情绪愉快,像其他波兰女子一样,目光明亮,头发光润,皮肤白皙。

这时只有两位姐妹还身穿学校制服:海拉像西科尔斯卡学校忠实的学生那样身穿蓝制服,但玛妮娅身上穿的是栗色制服,她自从十四岁就成为一所公立中学的优等生,三姊妹中年龄最大的布罗妮娅就是一年前从这所中学毕业的,当时她以优异成绩赢得一枚金奖章和许多其他荣誉。

布罗妮娅已经不再是中学女生了,如今出落成个“年轻淑女”,取代了那个令人不快的管家,在家操持家务。她管理账目,照料寄宿生。虽然房客的面孔和姓名在变化,但家里一成不变地永远住着寄宿生。她把头发挽成个发髻,穿起长裙,还装了裙撑,拖着裙裾,衣服上缀了许多装饰用的小纽扣,俨然像个成年女子了。

约瑟夫从男子中学毕业时,也像布罗妮娅一样获得了金奖。这位年轻人如今在大学的医学系学习,他的妹妹们全都羡慕他,也嫉妒他的运气。斯科洛多斯基家的三个姑娘个个胸怀抱负,急不可待地想要在知识界崭露头角,对华沙大学禁止女子入学的规则满腹牢骚。这所“沙皇的大学”其实很平庸,教师都是些野心勃勃的俄国人和奴颜婢膝的波兰人,但是哥哥讲起大学生的生活,她们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饭桌上的谈话并不影响他们的食欲,桌子上的面包、黄油、奶油和果酱最后都像变魔术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约瑟夫,今晚要上舞蹈课,你要作我们的舞伴呢!”海拉从来不会忘记正经事,“布罗妮娅,你觉得我的服装熨好了还行吗?”

“你没有别的服装,不行也得行,”布罗妮娅的说法十分达观,“至于行不行,等你三点钟回家的时候再看吧。”

“你的裙子非常漂亮。”玛妮娅明确表示道。

“这事你不懂。你还太小。”

四个兄妹分手了。布罗妮娅收拾桌子,约瑟夫把笔记本夹在胳膊下面走了,海拉和玛妮娅慌慌张张跑进厨房。

“我的黄油面包片放哪儿了……我的香肠……黄油呢?”

两个年轻姑娘虽然吃过丰盛的早餐,却还是一心想着食物。她们把十一点钟午休时吃的午饭装在一只布袋子里,有面包、一只苹果,两条美味的波兰香肠。

玛妮娅把午饭装好,背起书包。

“快点!不然就误了约会啦!”海拉一边嘲弄,一边做好了准备。

“不会的,误不了,现在才八点半。再见!”

下楼梯的时候,她超过了父亲的两个寄宿学生。他们没她那么急,不过也是去上学的。

中学、寄宿学校、走读学校……玛妮娅·斯科洛多斯卡的青年时期就是伴随着这些字眼度过的。斯科洛多斯基先生在中学教书,布罗妮娅刚刚从中学毕业,玛妮娅正在去中学上学的路上,约瑟夫在大学上学,海拉在西科尔斯卡小姐的寄宿学校上学。就连他们家的现状也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个学校。在玛妮娅的成长过程中,她准是把宇宙都想象成一个巨大的学校,其中只有教师和学生,其中高于一切的思想只有一个:学习。

从沉闷的加迈利特路搬家到莱施恩街后,家里住着寄宿生不太让人难以忍受了。这里的住房很美,房子正面颇有特色,静谧的院子里只有鸽子在低声咕咕叫,五叶地锦藤一直爬到阳台上,二层楼十分宽敞,斯科洛多斯基家的人自己占用其中四间屋子,不必与寄宿的男孩搅在一起生活了。

莱施恩街上,宽阔的人行道两旁矗立着相当豪华的房子,使这条街显得十分体面。也就是说,这里没有斯拉夫特色。在这片几近高雅的居民区里,处处都让人联想到西方情调:从他们家对面的加尔文教派的教堂,到利芒斯卡路上带有柱廊的法国式建筑物——这是拿破仑在波兰受到尊崇的证据,时至今日,这种崇拜情绪依然存在。

玛妮娅背着书包,匆匆走向扎莫伊斯基伯爵的公馆“蓝宫”。她避开铁栅栏正门,穿过一个门口有铜狮子的老院落走进去。她猛然收住脚步。院子里空无一人。

一个亲切的声音在招呼她。

“稍等一下,玛妮西娅,亲爱的……卡齐娅这就下来。”

“哦,夫人,谢谢您!早安夫人!”

普希波罗夫斯卡夫人从一二层之间的一扇窗户里探出头来与她打招呼,这位夫人是扎莫伊斯基伯爵图书馆管理人的妻子,她一头光亮的黑发挽成个髻盘在头顶上,慈善的目光望着下面这个活泼的圆脸小姑娘,两年来,斯科洛多斯基家这个姑娘一直是她女儿最要好的朋友。

“今天下午你一定要来陪我们吃茶点。我要给你做些小点心,还有你喜爱的冰巧克力!”

“你当然必须来吃茶点!”卡齐娅一边嚷着,一边跑下台阶,拉住朋友的胳膊,“玛妮娅,我们得走啦,要迟到了。”

“没错。我刚才正想翻起狮子嘴里的铜环呢。”

玛妮娅每天早上来找卡齐娅上学,地点在她家门廊下面。要是卡齐娅不在约会地点,她就把狮子嘴里沉重的铜环翻起来套在狮子鼻子上,然后独自去学校。卡齐娅看见铜环的位置,就知道玛妮娅已经来过,要想赶上她就得紧跑几步。

卡齐娅非常娇媚迷人,从来心情愉快,情绪高涨,她是个幸福的小姑娘,受到父母的百般宠爱。普希波罗夫斯基夫妇也很宠爱玛妮娅,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努力让她忘记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尽管两个姑娘都身穿栗色制服,但是从外表上许多细微的地方还是很容易看出两人的差异:一个是受宠的孩子,妈妈仔细为她梳头,每天为她系好丝带;另一个只有十四岁半,却像个家里没人照料的成熟姑娘。

两个姑娘手挽手穿过狭窄的扎比亚街。自从昨天一道吃茶点之后,两人就没见过面,所以有无数要紧话要说!她们的千百个闲话话题都与克拉科夫斯基大道上自己中学里的事情有关。这是一所俄国人办的学校,起初是面向政府机关德国职员的子女,因而保留了许多德国式的纪律和传统。

离开西科尔斯卡小姐的纯波兰式女子学校,在一所以俄国精神统治的公立学校上学,这种变化是很大的。但这种变化又是必需的,因为只有皇家中学颁发的文凭才受到承认。玛妮娅和卡齐娅在学校里以各种方式嘲弄来自俄国的教师,也取笑她们讨厌的德语教师帕斯特·梅丁,但最让她们恨之入骨的是那个可恶又可恨的学监迈耶小姐。

这个名叫迈耶的女人五短身材,脸色阴沉,头发油腻,脚登间谍才穿的软平底鞋,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她是玛妮娅·斯科洛多斯卡的公开仇敌,总是找一切借口责备玛妮娅:责备她性格固执,责备她“轻蔑的微笑”,根据迈耶的说法,玛妮娅接受她批评时总是带着这种微笑。

“哼,那个名叫斯科洛多斯卡的女生!跟她说话等于对牛弹琴,像扔豆子打墙壁一样没用!”这位学监无可奈何道。这个女生的卷发格外惹她恼火,她说那头发“蓬乱可笑”,还用刷子梳使劲给她梳理,想把她一头波兰卷发梳理成德国女孩的平滑发辫。结果毫无用处!几分钟过后,不受管束的卷发便挣脱出来,飘在那张年轻的面庞周围了。玛妮娅就会用夸张的天真目光死死盯住学监光亮顺溜的辫子。

“我不允许你这么看我!”迈耶气急败坏地说,“不许俯视我!”

一天,玛妮娅忽然一时火起,回答道:“事实上我看你也没别的办法。”因为玛妮娅比迈耶高出一头。

在这个脾气乖戾的老处女与这位倔犟的学生之间,战争就这样一天天打下去。最可怕的风暴发生在一年以前。当时,迈耶小姐意外闯进教室,发现玛妮娅和卡齐娅在课桌之间跳舞作乐,庆祝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遇刺,可当时全国正为沙皇暴死而举行国丧。

政治压制后最令统治者沮丧的结果,便是被压迫者的暴力反抗。玛妮娅和卡齐娅心中的这种深仇大恨是自由人永远无法体会到的。虽然她们生性温柔淳厚,却生活在一种特殊的伦理中,那是奴隶的伦理,她们视憎恨为美德,把服从当怯懦。

作为对压迫的反抗,青年姑娘们带着热情亲近那些允许她们喜爱的人。她们崇拜年轻英俊的数学教师格拉斯先生和自然科学教师斯罗撒斯基先生。他们都是波兰人——是她们的同盟者。即使对俄国教师,她们的态度也是有差别的。比方说,谁会想到,神秘的米基耶辛先生为了奖励她学习取得进步,竟然不动声色地赠她一本革命诗人涅克拉索夫的诗集。惊讶中,学生们才体会到,这是敌人阵营中发出的团结信号。原来,在神圣俄罗斯国内,也并非人人忠于沙皇。

在玛妮娅的班级里,有波兰姑娘、有犹太姑娘、有俄国姑娘、有德国姑娘,大家坐在一起上课,没什么严重分歧。同样的青春年华,同样在学习上的竞争情绪,这些能暂时消除种族上和思想上的差别。要是看到她们在学习上互相帮助,课间休息时一道玩耍,人们甚至会相信,她们之间有着深刻的相互理解呢。

但是,放学后,人人都使用自己的本族语言,胸怀自己的爱国之心,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宗教信仰。波兰姑娘们的态度比其他民族的姑娘更加傲慢,因为她们是受压迫者。她们聚在一起走出校门,过后在吃茶点的时候又分别相聚,在这种聚会上,俄国人或德国人是不可能受到邀请的。

她们的不妥协态度中也不无隐隐的忧虑,不论是随意对一个异国姑娘表示友谊,还是听压迫者教自然科学或哲学课时不由自主体会到喜悦,仿佛这类行为都是罪过,因为她们认为自己接受的“官方”教育本身就该受到憎恨。

前一年夏天,玛妮娅在写给卡齐娅的一封信中,就惭愧而动人地表达出这种情绪:

卡齐娅,你知道吗,尽管有这一切,我还是喜欢这个学校。也许你会嘲笑我,可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喜欢这学校,甚至爱这所学校。现在我才意识到这种感觉。你别以为我想念这学校!啊,根本不是这种情况。可我想到要返校上课,并不觉得难过。想到还要在那里度过两年时光,我并不像以前那样感到可怕,也不觉得痛苦难熬……

多年过后,她把自己出生长大的这座城市称作“我热爱的小华沙”。在这座城市中,萨克森尼花园和拉基恩基花园是玛妮娅消磨闲暇时光最多的地方。

玛妮娅和卡齐娅穿过铁栅栏门,沿着通往宫殿的林阴道走。两个月前,她们俩还喜欢玩一种在路面积雨潭中穿行的老把戏:刚好让积雨湿到鞋底的橡胶边缘,却不把鞋帮打湿。春季到来,她们就玩其他老游戏,虽然那些游戏十分简单,却能让她们乐得放声大笑。譬如,有一种游戏叫“绿色”。

“我的法语练习本快要用完了,”玛妮娅会用十分平淡的口吻说,“你愿意陪我去买一个新本子吗?我看见一些非常漂亮的练习本,封面是绿色的……”

但是卡齐娅早有防备。一听到“绿色”这个字眼,马上把藏在口袋里的一小块绿色天鹅绒塞给玛妮娅,这样就能避免受罚。玛妮娅觉得厌倦,似乎不想继续玩这游戏,便把话题转向历史课,说老师昨天在课堂上讲,波兰是一个省,说波兰语是一种方言,还说什么波兰人忘恩负义,结果让深深热爱波兰人的尼古拉一世沙皇忧伤而死……

“话虽这么说,可那个可怜的老师说这番无耻谎言时,神色很难看。你注意到他把扭曲的面孔转开没有?”

“没错。他的脸绝对变成了‘绿色’。”卡齐娅装着胆子改变话题,脸上尽量表现出若有所思的模样。可她马上发现自己的鼻子快要碰上一片栗子树嫩绿的叶子了。

一群群孩子在捏泥饼或滚铁环。玛妮娅和卡齐娅却因为玩自己的游戏笑得喘不过气来。她们从萨克森尼宫前长长的圆柱间穿过,几乎跑出大广场时,玛妮娅突然喊道:

“我们已经错过纪念碑了。我们必须马上回去!”

卡齐娅二话没说,转身往回走。两个乐昏了头的女孩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萨克森尼广场中央竖立着一座华丽的方尖碑,周围趴着四只石狮子,碑上用法定文字刻着:“纪念忠于君主的波兰人。”这是沙皇为那些背叛祖国与压迫者勾结者的献辞。爱国者都讨厌这个东西,按照习惯,每次经过这座碑,都要朝它唾一口,要是不留意忘了,就必须回去补着吐一口。

两个姑娘完成自己的职责后,返回自己交谈的话题。

“今晚他们要在家里开舞会,”玛妮娅说,“你来看吗?”

“我来。啊,玛妮西娅,什么时候才有权跳舞?我们华尔兹已经跳得相当棒了!”卡齐娅急不可待地抱怨道。

什么时候?从学校毕业进入社会后才行。可是在这之前,她们只能在芭蕾舞教师指导下,练习骑兵舞、波尔卡舞、马祖卡舞、波兰乡村舞。几个家庭相互要好的年轻人每星期聚在斯科洛多斯基家上跳舞课,她们也可以到场,不过只能坐在几把小椅子上旁观。

现在她们还不能接受男孩子邀请上场跳舞,必须在中学再度过几个月以后才行。她们的学校就在路旁,那是一座光秃秃的三层楼,街对面,典雅的圣母往见会教堂装饰华丽,这座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建筑,仿佛淹没在周围模样呆板的房子中间了。她们的同学已经在走进学校的拱形校门,有蓝眼睛的伍尔夫;有塌鼻子德国姑娘阿尼亚·罗德尔特,在班上,除玛妮娅外,她就是成绩最好的学生了;还有莱奥尼·库尼茨卡……

但是,库尼茨卡今天怎么了?她的眼睛都哭肿了,平时总是衣着整洁,今天却像是随便披了件衣服就来了。

玛妮娅和卡齐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急忙朝这位朋友跑过去。

“怎么啦,库尼茨卡?发生什么事了?”

库尼茨卡秀丽的面庞没有了血色,费了好大的劲才开口说出话来:

“我哥哥出事了……他参加了一个密谋行动……让人告发……我们已经三天没见到他了。”

她不停地抽泣着,又补充道:

“他们明天要绞死他。”

两个姑娘惊呆了,围着这位不幸的同伴问个不停,想要帮助她。这时,迈耶小姐尖利简短的命令传过来:

“好啦,好啦,年轻女士们,闲话说够啦。动作快点。”

玛妮娅惊得话都说不出来,慢慢走向自己的座位。仅仅片刻之前,她还在梦想着音乐和跳舞。此时,地理课开始部分的内容她根本听不进去,心里仿佛看见了那个年轻人热烈的面孔,看见了绞架、刽子手和绞索……

这天晚上,六个十五岁的姑娘没上舞蹈课,大家默默守在莱奥尼·库尼茨卡家那间狭小的屋子里。玛妮娅、海拉、布罗妮娅、卡齐娅和她姐姐乌拉一起来陪着自己的同伴,直到黎明。

大家一道流泪,反抗情绪融会在一处。几个姑娘竭尽温柔体贴,好生照料这位痛哭抽搐的朋友,为她洗哭肿的眼睛,劝她稍稍喝点热茶。这六个姑娘有四个身上还穿着校服。大家感觉到时光匆匆,又觉得非常缓慢。惨白的黎明微光投在她们惨白的面庞上,最后的时刻到了。大家纷纷跪在地上,双手捂住惊恐的面孔,做最后一次祈祷。

一枚金奖章、两枚金奖章、三枚金奖章,斯科洛多斯基家的儿女先后获得了这些奖章……第三枚是玛妮娅在一八八三年六月十二日中学毕业时获得的。

宣布优秀毕业生名单、演说、鼓号齐鸣、教师致辞祝贺、与俄属波兰教育长阿普施汀礼节性握手,玛妮娅也最后一次礼貌性地作答——毕业典礼在闷热天气中进行着。斯科洛多斯基家这位最小的姑娘身穿毕业典礼规定的黑袍,胸前别着一束小茶花。她与朋友们道别,发誓每星期都给朋友们写信。她获得的奖品是一大堆俄文书籍,便大声说这些东西“糟透了。”反正是离校前最后一天了,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在倍感自豪的父亲陪伴下,她最后一次离开了克拉科夫斯基大道上这所中学。

玛妮娅学习非常勤奋,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斯科洛多斯基先生决定,让她在选择职业前,先让她到乡间去住一年。

休假一年!人们不禁要想象,这位少女天才准会因早早产生的使命感,利用这么长的时间秘密研读科学书籍。然而,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在这个神秘的青春期中,玛妮娅的生理在发生变化,容貌也出落得愈发秀丽了。她忽然变得懒惰起来。她平生头一次抛开课本,体验这令人陶醉的闲适。

这位教师之女的生平故事中,有了一段乡村插曲。“我简直不能相信,世界上竟然有几何或代数这类东西,”她在写给卡齐娅的信中这么说道,“我把这些东西全都抛在脑后了。”她当时住在远离华沙远离学校的乡下,亲属们纷纷欢迎她轮流上自己家住几个星期,为的是请她给孩子们随意教几节课,或者为了得到她支付的一丁点膳食住宿费。她呢,却在乡间尽情体验生命的乐趣。

她是多么年轻幸福,多么无忧无虑啊!忽然间,她变得比黑暗的童年时光更加年轻了!她到处漫步,观赏乡间景色,每天午睡,几乎懒得动笔写信。在开头写着“我亲爱的小鬼”或“卡齐娅,我亲爱的”几封信中,她描写了自己的感到的无比幸福心情:

玛妮娅致卡齐娅:

除了给一个小男孩上一个钟头的法文课外,我什么事也不做,真是无所事事。我连开了个头的绣花活计也抛开不做了……我的生活没有时间表。有时候十点钟起床,有时候四五点钟起床(早上,不是下午!)我不读正经书,仅仅看些没什么害处的荒诞小故事……虽然我拿到了文凭,仿佛已经成熟,成了个有尊严的人,可我觉得自己十分荒唐,荒唐得难以置信。有时候,我嘲笑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却为这种彻头彻尾的荒唐真心感到满意。

我们结伴去树林里散步,我们一起滚铁环、打板羽球(我玩这种游戏的本事糟透了)、跳格子、老鹰抓小鸡,还玩各种孩子才玩的游戏。这儿的野草莓多极了,几个格罗兹(1)就能买到一大堆,就是说满满堆起一盘子。唉,真可惜,这个季节快要过完了……我的食欲旺盛得惊人,恐怕回去后,贪吃的模样会把人吓坏的。

我们常常打秋千,总是使劲摆得高高的;我们游泳,我们钓鱼,还打着火把捕虾……每个星期天,都要套好马车去教堂做弥撒,完了还要拜访神甫。两名牧师非常幽默有趣,在他们家做客让人乐不可支。

我在兹窝拉住了几天。那里有个名叫科塔宾斯基先生的演员,我们跟他在一起十分愉快。他给我们唱过许多首歌,朗诵过不少诗,编出许多笑话,还为我们采摘了许多醋栗。他离开的那天,我们用罂粟花、野石竹、矢车菊为他编了个大花环,等马车一开动,我们就把花环抛给他,高喊:万岁!万岁!科塔宾斯基先生!他立刻把花环戴在脖子上,看来准是把花环装进皮箱,一路带到华沙去了。啊,在兹窝拉的生活多愉快啊!到处都有许多人,这里的自由、平等和独立你想都想不到……我们回来的路上,朗塞特一直狂吠不止,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制止它了……

朗塞特在斯科洛多斯基一家人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地位。若经过良好的训练,这只栗色良种狗准能成为令人刮目相看的好猎犬,但是,玛妮娅和哥哥姐姐把它宠坏了。孩子们跟这狗儿拥抱亲吻,给它吃得太多,结果朗塞特成了个体型巨大的胖狗儿,而且态度蛮横,成了全家的麻烦。它破坏家具,撞倒花瓶,本来不是为它准备的食物,它也大嚼大吃,它举起两条前腿扑在客人身上表示欢迎,然后把客人随意放在门厅的帽子和手套撕成碎片。这些美德使它愈发受宠,每年夏天,大家都要争论不休,焦点是谁有权利带它去度假。

在玛妮娅闲散的那一年中,她的智慧似乎也处于浑浑噩噩状态。这位姑娘产生一种热爱祖国大地的激情,这种激情将伴随她终生。她的家族遍布波兰各地,她在一个省份体验季节的变换,在另一个省份看到另一个季节的流转,不断发现波兰土地上的种种美景。兹窝拉是一片平静的土地,没有多少引人注目的东西,但是,站在那里,周围一圈平坦的地平线仿佛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让她看得更远。在克萨维尔叔父居住的扎维普里兹,叔父的养马场上有大约五十匹纯种马。玛妮娅身穿从堂兄弟那里借来的马裤,学着骑马,虽然她这幅模样很难说得上典雅,可她很快便学会了骑快马,成了名女骑士。

这一切都不及她看到喀尔巴阡山更感到着迷。这个平原地带长大的女孩看到那白雪皑皑的山峰和黑魆魆的杉树林,不由感到如醉如痴。她永远忘不了那覆盖着越橘的登山小径,忘不了那些山里人住的小房子,房子里的一切物品都是木刻杰作,也忘不了山顶上群峰环绕的清冽小湖,这小湖有个优美的名字,叫“海之眼”。

玛妮娅要过冬的地方就离这儿不远,在与加里西亚地区交界处,她要住在斯德齐斯拉夫家,与他喧闹的一家一道生活。这位叔父是斯卡尔伯米尔兹地方的一位公证人,生性活泼开朗,妻子长得漂亮,三个女儿生活中充满了欢笑。玛妮娅与这一家人生活在一起哪会感到厌倦呢?每个礼拜都有客人来访,要么就是某个节日临近了,这些事件都是大家忙乱的信号。父母忙着烹饪猎物,年轻姑娘们帮着制作蛋糕,有时待在自家房间里忙着在裙子上缝花边,以便参加下一次名叫“库里格”的化装舞会。

“库里格”绝不仅仅是个舞会,还是狂欢节中令人兴致勃发的神奇游历。夜幕降临后,两只雪橇在雪地上出发,玛妮娅·斯科洛多斯卡和她的三个堂姐妹钻进雪橇的篷布里,大家都戴着面具,装扮成克拉科夫地方的村姑。几位身穿乡村盛装的小伙子手举火把,骑马护送她们。杉树林中,火炬发出的光亮若隐若现,寒冷的夜色中充满了音乐节奏,乐师们的雪橇过来了,上面坐着村子里的四个犹太小伙子,这几个迷人的乐师要在今后的两天两夜中不停地演奏令人如醉如痴的华尔兹舞曲、克拉科夫地方舞曲、马祖卡舞曲。人群都要参加合唱。犹太小伙子们不停地演奏着,雪橇纷纷响应他们的召唤飞驰而来,三只、五只、十只,雪橇越聚越多,所有雪橇都颠簸着,滑下结冰的雪坡,速度快得令人晕眩,可他们拉动手中琴弓,从不会拉错一个音符,一直将这个奇异的夜舞队顺利带到第一站。

高呼大叫的人群爬下雪橇,敲响一个悄无声息的房门,主人出来开门,装出惊讶模样。几分钟后,乐师便高坐在一张大桌子上,灯笼火炬照耀下,舞会开始了。早已准备好的饭菜也端出来摆放在餐柜上。最后,出发的信号一下,房子马上就空了,再也见不到面具、人影、食物、马匹、雪橇。包括住户在内的所有人一齐出发,奔向下一户人家。随着拜访的人家增多,加入的人越来越多,队伍越来越长。太阳升起又落下,提琴师只能抓紧时间找个方便的谷仓喘口气,小睡一会儿。到了第二个夜晚,游历的队伍在本地最大的一所房子前停下,乐声铿锵,铃儿叮当,真正的舞会这才正式开始。犹太小伙子们以激动人心的最强音奏出第一首克拉科夫地方舞曲,大家全都站好位置,准备投入这迷人的舞蹈。

这时,一位身穿绣花白毛衣的年轻人向一位最佳舞伴发出邀请,那是一位十六岁的活泼少女,名叫玛妮娅·斯科洛多斯卡。她身穿泡泡袖丝绒外套,从头上那顶小麦穗编的冠冕上,垂下许多色彩鲜艳的长丝带,看上去活像个身穿节日盛装的山村少女。

玛妮娅自然要把当时体会到的激情写信告诉卡齐娅:

我参加了一场“库里格”。你简直想象不出我有多快活,特别是大家都穿着漂亮的衣裙,小伙子们也身穿华丽衣服。我的服装非常漂亮……库里格奏了一曲又一曲,人们跳了一支又一支,我度过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参加舞会的有很多从克拉科夫来的年轻人,都是非常英俊的小伙子,舞跳得棒极了!能遇上这么好的舞伴实在太不平常了。到了早上八点钟,我们才跳最后一支舞——是一支白日马祖卡。

这段迷人的休闲时光当然应该有个高潮。

一八八四年七月,玛妮娅返回华沙后不久,一位上流夫人来拜访斯科洛多斯基先生。这位夫人是德弗勒里伯爵夫人,她嫁给一位法国人,可她是个波兰人,以前曾是斯科洛多斯卡夫人的学生。由于老师最小的女儿还没有做出别的度假计划,她便提议带玛妮娅到她的乡间住处小住两个月。

玛妮娅在给卡齐娅的信上写道:

这是星期日的事,到了星期一晚上,我和海拉已经上路了。他们发电报通知我们说,有马车在车站接我们。我们现在已经在坎帕住了几个星期,我本该跟你说说这儿的生活情况,可我鼓不起勇气说,只能说这是个美妙的地方。坎帕位于纳累夫河与比埃布扎河的交汇处,这里水很多,能游泳,能划船,我觉得很惬意。我现在开始学习划船了,已经掌握得不错,在这里游泳也很理想。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晚上睡觉,有时候白天也赖在床上不起。我们跳舞,我们疯跑,有时候我真觉得这么胡闹就是关进疯人院也活该……

玛妮娅这话并非夸大其词。那座房子位于两条平静闪亮的河湾之间,整整一个夏天,这座房子里不时掀起一阵阵天真而癫狂的波澜。斯科洛多斯基家这两个小姑娘在自己住的屋子里凭窗眺望,能看到一望无际的青草和水波,看到舒缓河岸上的白杨和垂柳,遇到水涨,河水往往漫上田野,大片水面倒映着天空和太阳。

海拉和玛妮娅很快就成了坎帕这家男孩和女孩的娃娃王。这家主人对待孩子有一种极富创意的态度:夫妇都在场的时候,就向孩子们说教,严厉责备孩子们的过分胡闹,态度装得煞有介事。但是,夫妻不在一处时,都瞒着对方与淘气孩子结成同盟,鼓励他们胡闹,完全放纵他们自流。

那么,今天又该做什么了?骑马?去树林里散步采蘑菇摘越橘?那可太规矩乏味了!于是,玛妮娅央求德弗勒里伯爵夫人的兄弟让·莫纽兹科到邻近的一座城镇为她办一桩事,等他一走,所有孩子都来帮她,把那个年轻人的所有东西都挂在屋子大梁上:床、桌子、椅子、手提箱、衣服等等。倒霉的莫纽兹科回来后,非得摸黑与空中的家具搏斗一番不可。……啊,这是在为贵客准备什么高级茶点呢?怎么?不准“孩子们”参加这次茶点聚会?这可令人无法容忍!等到客人去花园里闲逛时,这帮“孩子们”趁机扑上去把面点和好吃的东西一扫而光,吃不下就统统拿走,然后把一个匆匆做成的稻草人墩在杯盘狼藉的桌子上,模拟德弗勒里伯爵吃饱肚子的模样,然后孩子们全都逃之夭夭……

在哪里能找到这群捣蛋鬼呢?这天去哪儿找,整个夏天又上哪儿找呢?他们每次犯下如此恶行,就像幽灵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该待在屋子里的时候,他们却躺在园子深处的草坪上;到了散步时分,他们却钻进地窖,从厨房偷来一篮硕大的醋栗尽情享用;到了清晨五点钟,房子里一片静谧,这是因为孩子们全都出了门。玛妮娅、海拉,以及她们的追随者选择日出时分在河里游泳。要想把他们聚拢起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宣布要举行一场庆祝活动、组织猜谜或者举办舞会。德弗勒里伯爵夫人一有机会便使出这种手段。在短短八个礼拜中,她举办了三场舞会,两次园会,几次游历和划船旅行。

她丈夫和她的开明好客活动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他们得到了这帮野孩子的崇拜、友谊和信任,也感觉到了孩子们的极大欢乐,孩子们的欢乐虽然疯狂放纵,却极为纯洁。

他们还得到这群少年献上的一场惊喜:在他们结婚十四周年纪念那天,两个孩子献给他们一只用四十磅蔬菜制作的精致大王冠,并邀请他们来一个装饰巧妙的遮阳篷下就座。一片庄严肃穆中,最年幼的女孩口吻庄重地朗诵了专门为这次庆典写的一首诗。

这首诗是玛妮娅的作品。她当时突发灵感,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作下这首诗。诗的结尾部分是这样的:

圣路易日那天

我们要外出野餐,

替我们请几个青年,

让我们人人有侣伴,

学习你们的榜样,

我们可以尽快……

尽可能快……

登上台阶走近圣坛……

这个祈祷没有白做。德弗勒里夫妇立刻宣布,要举办一场盛大舞会。女主人下令制作蛋糕,预备蜡烛花环。玛妮娅和海拉为这场最隆重的晚会准备着自己的服装。

穷姑娘显示高雅并不容易,她们每年只能做两身衣服,一身为参加舞会,另一身平常穿,由一位上门做裁缝活的人缝制。两姐妹把拥有的财产加在一起,然后做出决定。虽然玛妮娅那身衣服外层的薄纱已经磨旧了,但是下面的蓝色缎子还很好,她们要进城寻找最便宜的蓝色塔勒坦布,换掉磨损的薄纱,罩在没有坏的底子上。然后,这里加条丝带,那里缀个蝴蝶结,买两双羊皮软底鞋,从花园采几朵花别在胸前,摘几朵玫瑰插在头发里,一切便准备妥当了。

圣路易日的这天晚上,海拉的美丽令人惊羡不已,乐师还在校音,她已经在庆祝场地上来回跑动了。玛妮娅对着镜子最后照了照,一切都很好:塔勒坦布外罩挺括漂亮,脸蛋旁边别着鲜艳的花朵,新买的软底鞋也很好,不过到了黎明时分,她要把这双鞋丢到角落里,因为她要尽情跳舞,到时候鞋底一定会磨破。

多年之后,我母亲有时对我讲述起那些快乐的时光。我望着她疲倦的面容。操劳将近半个世纪,付出极大的辛苦,她已经累垮了。我对命运充满感激之情,它强加给这个女人艰辛而严酷的使命之前,允许她乘坐雪橇去参加那种狂放的“库里格”乡村舞会,也允许她尽情跳舞,一个夜晚便磨穿了一双软底羊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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