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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巴黎

拉维里特路到巴黎大学之间可不是巴黎最漂亮的街区,两地之间交通不畅,出行也不舒适。从布罗妮娅夫妇家所在的德意志路到东车站,有一趟三匹马拉的双层公共马车,车上有个螺旋楼梯,可登上晃晃悠悠的车顶层。从东车站到埃格罗路另有一趟公共马车。

玛妮娅自然要登上马车顶层,尽管敞篷马车不蔽风雨寒暑,但这一层车票便宜,而且视野开阔!这位年轻姑娘夹着在流动大学用过的旧皮夹子,在这个移动瞭望台上伸长脖子,贪婪地观察周围景色,全然不顾冬季的寒风让她的脸都冻僵了。尽管拉法耶特路平淡无奇,赛巴斯托普大道两旁的一个个店铺都是同样的阴郁面孔,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小店铺、光秃秃的榆树、马路上的人群、尘土的气息——毕竟这是巴黎,她终于来到巴黎了。

来到巴黎,会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强壮了许多,心中充满了希望!这个波兰小姑娘体会到的是获得自由的美妙感觉!

当初玛妮娅结束那次疲惫不堪的火车旅行,在烟雾弥漫的巴黎北站走下火车,一登上站台,原先那种奴隶受压迫的习惯感觉忽然消失了。她耸起肩膀,觉得心情舒畅,呼吸也自然了。她第一次呼吸到了自由国度的清新空气,兴奋中,她觉得一切仿佛都十分神奇。人行道上逍遥散步的人可以用自己愿意使用的语言交谈,书店销售来自世界各地的书籍而不必受到限制,这些事都让她感到不可思议。最让她感到美妙的是,通往市区的一条条大道微微倾斜向下,正要引导她玛妮娅·斯科洛多斯卡走向一所门户敞开的大学。这是多么著名的一所大学啊!几个世纪之前,人们便将这所最著名的大学形容作“宇宙的缩影。”其中最典型的一句话是路德(1)说的:“我们在巴黎能找到世界最著名、最杰出的学校,这就是巴黎大学。”玛妮娅的这次经历就像在童话世界中,寒风中,那辆缓慢而颠簸的公共马车就是一辆施过魔法的马车,正载着这位贫穷的金发公主,驶向她梦幻中的殿堂。

马车过了塞纳河,周围的一切都让玛妮娅欣喜:雾霭中河水分成两道支流,河心岛外表庄严景色优美,一座座著名建筑,一个个广场,路左边出现了巴黎圣母院的塔楼……来到圣米歇尔大道后,马车放慢了速度。就在这里,她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这位女学生抓起自己的皮夹子,提起沉重的毛料裙子的裙裾。忙乱中,她不留心碰了一下邻座的乘客,连忙操着不流利的法语胆怯地道歉。从马车顶层匆匆转下阶梯,踏在马路上,她神色紧张,朝那座殿堂的铁栅栏门奔去。

在一八九一年,这座智慧殿堂的外表有点特别。六年来,巴黎大学一直在改建,模样活像一条巨蟒在蜕皮。长长的建筑物正面仍然是白色的,后面,始建于黎塞留(2)时代的建筑已经破败,不断传来建筑工匠的劳动号子声和镐头铁锹挖掘声。这种工地忙碌景象给学生们的生活增添了一份独特的混乱。随着工程的进展,上课的教室从一处换到另一处。实验室只好临时设在圣雅克路上废弃的旧房子里。但这种情况又有什么妨碍呢?今年仍旧像往年一样,门房附近的墙上张贴出一张白色海报:

法兰西共和国

巴黎大学理学院

第一学期开课日期:一八九一年十一月三日

这是神奇的字眼,这是闪耀着光芒的字眼!

这位姑娘凭着自己一个卢布一个卢布辛苦积攒起来的一小笔钱,终于赢得了在此听课的权利,可以从布告上复杂的时间表上选择自己愿意听的课程。她在一些实验室有了自己的位置,如今实验有人指导,有人提出建议,她可以操作这些设备而获取成功,不必盲目摸索着做简单的实验了。玛妮娅现在是这儿理学院的学生了,她多快乐啊!

在这里,人们不再称呼她玛妮娅,也不叫她玛丽亚。在她入学登记表上,她按照法文的风格填上“玛丽·斯科洛多斯卡”。但是,她的同学发不来“斯科洛多斯卡”这串复杂的音,而这位波兰小姑娘又不愿让人称呼她玛丽,于是就变成个神秘的无名人物了。在回音挺大的走廊里,有些年轻人常常遇到这位羞怯中带着坚毅的姑娘,她一头颜色柔和的浅色头发,身上的衣服简朴寒碜,大家便惊讶地相互询问:“这是谁啊?”就是有人大致有所了解,回答也很朦胧:“是个外国人,名字念不出来,上物理课总是坐在头一排。很少开口说话。”小伙子们的目光会追随着她曲线优美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走廊尽头,然后评论一句:“头发真美!”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巴黎大学的学生们对这位同学的认识,仅仅限于她那头浅黄色头发和斯拉夫风格的脸型。

但是,年轻男子此时根本引不起这位姑娘的兴趣。让她感到着迷的是几位神情严肃的先生们。这些人的头衔是“最高学府的教授”。她要从他们那里得到知识的秘密。根据当时令人敬仰的规矩,教授上课要打白色领带,身穿晚礼服,身上永远沾满粉笔灰。玛丽的日子就是在注视这些庄重的衣服和灰色胡须中度过的。

前天的授课先生是李普曼先生,他的课内容分量大,逻辑性强。昨天她听了布提先生的课,他那颗猿猴般的脑袋就是一座科学的宝藏。玛丽真希望一个不漏地听到所有讲座,了解白色布告上列出的所有二十三位教授。她觉得自己的求知欲望永远也满足不了。

最初的几个星期里,她遇到了原先没有料到的障碍。她原来相信自己精通法语,可她错了。句子说得太快时,她有时连整个句子都听不懂。她原以为自己受过充分的科学教育,能跟上大学的课程。然而,她在普扎斯尼兹地方斯茨组基的乡下担任家庭女教师时,仅仅凭自学得到的知识有限,当时只有斯科洛多斯基先生通过信件给她点指导,后来在“工农业博物馆”自己碰运气做的实验,根本不能与巴黎中学扎实的训练相提并论。玛丽还发现,她的数学和物理“文化”也有极大的缺陷。她时刻盼望赢得令人羡慕的理学士尊贵头衔,可为此她要付出怎样的艰辛啊。

今天是保罗·阿佩尔先生做讲座。他的讲解十分清晰,而且风格非常独特。玛丽随着第一批同学来到阶梯教室。十二月份光线惨淡,照着排成弧形的一层层座位。她在下面靠近教授位置的地方选了个座位,有条不紊地摆好笔盒和灰色封面的笔记本,一上课,她就要以自己工整的字体开始做笔记了。她静下心集中注意力,甚至听不见周围越来越响亮的闲聊声。教授一进门,闲聊声立刻戛然而止。

这种紧张的寂静令人惊奇。有些大师懂得如何无言地创造这种气氛!阿佩尔教授开始讲课了。年轻人个个低头书写,一张张漂亮的面孔微微皱着眉头,跟上教授在黑板上推演的公式思路。这里只有最热心求学的学生。一切都要为数学让路!

阿佩尔身穿笔挺的燕尾服,嘴上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须,真是个极为标致的男子。他一步步论证着,平静的声音略带一点阿尔萨西亚(3)口音,每一个音节都十分清晰准确。他的论证从来都是那么清晰明了,仿佛能排除一切障碍,将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他力量强大,态度平静,在一切知识中最难以捉摸的领域冒险,把玩着数字,把玩着星辰。他从不乏想象力,往往摆出最富有的财主那种从容姿势,用极其自然的口吻说:

“我摘下太阳,把它抛出去……”

这位波兰姑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脸上露出着迷的微笑。在她宽宽的前额下,一双浅灰色的眼睛闪烁出幸福的光芒。怎么会有人觉得科学枯燥乏味呢?什么比支配宇宙的永恒定律更迷人,什么比发现这些定律的人类智慧更美妙?这些非凡的现象看似无序,其实完全按照和谐的原理彼此联系。与之相比,小说显得多么空洞,童话故事又显得多么缺乏想象力啊!这位年轻姑娘的灵魂中涌动着对无限知识的向往,对物质及其规律的探求。只有爱的狂喜能与之相提并论。

“我摘下太阳,把它抛出去……”

能听到一位态度安详神情庄重的科学家说出这么短短一句话,多年在遥远的乡间挣扎受苦都值了。

玛丽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

布罗妮娅的丈夫卡什米尔·德卢斯基在写给岳父斯科洛多斯基先生的信上有这样的内容:

德意志路九十二号

门诊时间一点至三点

星期一和星期四七点至八点免费门诊

敬爱的先生:

……我们一切都好。玛丽小姐学习非常认真,几乎所有时间都待在巴黎大学,我们每天只有在晚饭时才见一次面。她是个非常有独立个性的年轻小姐,尽管您赋予我对她的保护权,可她对我的这种地位既不表示敬意,也不服从,而且完全不顾我的权威和严肃态度。我希望她能变得有理智些,可我的这种教育才能迄今收效甚微。尽管如此,我们彼此相互理解,一起生活极为和谐。

我迫不及待地盼望布罗妮娅回家。我年轻的夫人似乎不急着回来,然而,家里却急需她,盼望着她。

玛丽小姐身体很好,气色也佳。

致以诚挚的敬意

这是德卢斯基大夫第一次写信描述他小姨子的情况。布罗妮娅回波兰去住几个礼拜,他便将玛丽安顿在德意志路上的家里住。不消说,这位口吻讥讽的姐夫对玛丽照顾得极好。在所有亡命巴黎的波兰人中,布罗妮娅选择的这一位当然是最漂亮、最聪明、最诙谐的。这位卡什米尔·德卢斯基有着用之不竭的活动能力。他曾分别在彼得堡、敖德萨、华沙求过学,因涉嫌参与密谋暗杀亚历山大二世沙皇,不得不逃出俄国。他在日内瓦曾任革命政治评论作家,后来入学巴黎政治科学院就读,接着又改专业学医,最后当了名医生。他出身于波兰一个富裕的家庭,由于在法国外交部有一份沙皇警察提交的报告,这份倒霉的文件让他永远无法获得移民身份定居巴黎。

布罗妮娅回到家的时候,丈夫和妹妹都欢呼着迎接她。卡什米尔信中说的没错,家里的确急需这位经验丰富的女主人回来料理各种事务。她回来仅仅几个小时,一切秩序便奇迹般恢复了。德意志路上大阳台朝向树木的三楼上这套小房子里,饭菜又有了滋味,灰尘消失得无影无踪,花瓶里插上了从市场买来的鲜花。布罗妮娅拥有组织的天才。

迁出巴黎市中心在布特萧蒙公园附近的拉维里特路租房子是她的主意。她借了一点钱,不动声色地去了几次拍卖行,结果,在一个晴朗的早上,这所房子里便摆好了曲线雅致的威尼斯家具,还有一台立式钢琴。窗户上挂好垂穗漂亮的窗帘后,便有了家庭气氛。年轻的妻子运用独创精神,安排好每个人利用房子的时间。在某些钟点里,这里是卡什米尔的外科诊室,专为屠宰场的屠夫看病;在另一些钟点里,这里又变成了布罗妮娅为妇女看病的妇科诊所。夫妇俩工作勤奋,从一家到另一家出诊看病人。

天黑以后,点上灯,他们便把一切忧虑抛在脑后。卡什米尔·德卢斯基喜欢娱乐。最辛苦的劳作或极度的贫穷都不能减少他的活泼和诙谐。漫长辛苦的几天过后,他就设法买几张最便宜的票,让大家上歌剧院享受一下。遇上经济拮据,他就坐在琴凳上为大家弹琴,他钢琴弹得极好。用不了多久,便会有人来按门铃。来的都是波兰侨民中的青年夫妇,他们都知道,“德卢斯基家来者不拒。”布罗妮娅离开片刻,回来的时候手里便端着热腾腾的茶,桌子上很快便摆上果汁、清水和糕饼。这些糕饼是这位当医生的妻子这天下午自己动手做的,她为一个病人看完病,在等待另一个病人的空隙时间里刚好能抽出做糕饼的时间。

一天晚上,玛丽在房子一头自己那间小屋里独自低头看书,准备用功到深夜,她姐夫忽然闯进来。

“穿上大衣,戴上帽子,要快!我有几张免费入场券,我们三个都去听音乐会。”

“可是……”

“别说什么可是!这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位波兰钢琴家。这场演出票卖得很少,我们一定要给这个可怜的孩子捧捧场,把座位填满。我已经组织了一大群人,演出结束时要拼命鼓掌,一定要让这场音乐会显得非常成功……你真不知道他的琴弹得有多好!”

要想抗拒德卢斯基的命令简直不可能。这家伙身材高大,留着黑胡须,一双黑眼睛向来都闪烁着愉快的光芒。玛丽合上书本。三个年轻人摔上房门,冲下楼梯,飞跑着赶上正好过来的公共马车。

不久他们便坐在埃哈音乐堂里,座位有四分之三空着。玛丽看见舞台上出现一个身材高挑的瘦削年轻人,在他长相非凡的脸庞周围,一头棕红色头发像燃烧的火焰。他在黑色钢琴旁边坐下来,灵巧的手指把李斯特、舒曼和肖邦都弹活了。他的神态崇高而尊贵,沉浸在创作灵感中的眼神望着遥远的地方……玛丽出神地倾听着这位陌生演奏家的音乐,他身穿旧外套,尽管台下一排排座位有些并没有听众,可他看上去根本不是头一回登台演出的无名艺术家,倒像个皇帝,像个天神。

后来,这位音乐家有时晚上到德意志路上的家里来拜访,还带着一位高雅的年轻女子,名叫高斯卡夫人,两人相爱,后来结了婚。他谈起自己的悲惨生活,谈起自己的失意,谈起自己的奋斗,口吻中丝毫没有流露出痛苦。布罗妮娅与高斯卡夫人回忆起遥远的往事,当时她十六岁,曾陪伴母亲斯科洛多斯卡夫人旅行到疗养地去。“妈妈回到华沙后,”布罗妮娅笑道,“说是再也不敢带你去温泉疗养地了,因为你实在太美了!”

火红色头发的年轻人一时乐思泉涌,忽然停止交谈,奏出几个和弦音。接下来,德卢斯基家这台质量平平的立式钢琴仿佛着了魔,变成一架上乘乐器了。

这位钢琴家经常挨饿,可他依然楚楚动人。他在恋爱,情绪激动,经历中幸福与不幸兼而有之。他成了个天才的艺术家。后来,波兰解放后,在重建过程中,他一度担任波兰总理之职。

他的名字叫依格纳茨·巴德列夫斯基。

玛丽热情洋溢地投入新生活中的一切活动。她如饥似渴地努力学习,还从同学交往中获得乐趣。大学里的学习造就了同学之间的团结情谊。可她仍然怯生生不敢与法国人交朋友,交往的仅仅是波兰同胞:两位数学专业的同学克拉斯科夫斯卡小姐和迪丁斯卡小姐、莫兹大夫、学生物的同学达尼什、斯坦尼斯拉夫·扎垒、年轻的沃耶兹乔夫斯基等,这一小批波兰侨民在拉丁区形成了自由波兰的一个小岛。后来,扎垒娶了海拉,成了斯科洛多斯基家的一员,而沃耶兹乔夫斯基后来曾任波兰共和国总统!

这些贫穷的学生在一起组织圣诞晚餐会,几位好心的厨师为他们特别烹饪了华沙风味菜肴:紫红色波兰菜汤、蘑菇白菜、肉馅梭鱼、撒着罂粟籽的蛋糕、伏特加酒、浓茶。席间波兰业余演员表演了喜剧和戏剧小品。这些晚会的节目单当然都是用波兰文印刷的,还用象征性的图画作装饰:顶部,白雪覆盖的平原有座小屋,底部,一个男孩在阁楼里低头苦读。图片中当然有圣诞老人,只见他正从烟囱上往实验室里倾倒科学书籍。前面显著位置上,丢着个空钱袋,几只老鼠正在啃噬钱袋……

玛丽参加了这些狂欢活动。她没空学演出,没有在表演节目中担任角色,但是,在雕塑家瓦辛科夫斯基组织的爱国晚会中,她被选作造型剧《波兰挣脱桎梏》的女主角。

那天晚上,大家都不认识这位严肃的小女生了:她身穿老式束腰外衣,披着长纱,上面垂着富有民族色彩的穗子,头发垂在肩膀上。石榴裙的褶皱、白皙的皮肤、金色的头发、坚毅的面孔、斯拉夫式的颧骨,这些让流亡者们看到了自己民族的形象。

尽管玛丽和姐姐侨居海外远离故乡,但是看得出她们并没有真正离开华沙。她们不敢贸然深入巴黎市中心,本能地选择住在大都市边缘的德意志路上,这里距离她们抵达法国时的巴黎北站比较近。她们与祖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与父亲的通信便是其中一条重要的纽带。两位受过良好教养的孝顺女儿仍然用第三人称给斯科洛多斯基先生写信(4),每封信结尾都要写上:“亲吻我敬爱父亲的双手。”每封长信都要向这位老人仔细叙述自己生动的生活,还要请父亲为自己代办各种各样的事情。她们从来不曾想过,除了华沙别的地方也能买到茶叶,也没想到在急需使用的时候,在法国也能买到价格合理的熨斗……

一次,布罗妮娅写信给斯科洛多斯基先生说:

……如果亲爱的父亲能给我寄来两磅普通茶叶,我非常感谢,价格应该是两个卢布二十戈比。除此之外,我们不需要其他东西。玛妮娅也没有什么需要。

我们都好。玛妮娅气色非常好,我觉得,她过的艰苦生活丝毫没让她感到疲惫……

斯科洛多斯基先生在写给布罗妮娅的信中说:

亲爱的布罗妮娅:你说那只熨斗很好用,我很高兴。那是我亲自挑选的,我还害怕它完全不是你要的那种东西呢。我不知道该请谁去买,只好自己动手。尽管是在妇女用品商店里,可我还是自己买回来的。

玛丽自然把自己在雕塑家那里扮演波兰女子形象的事情向父亲描述了一番。但是,这位教师这次却并不热心:

一八九二年一月三十一日,斯科洛多斯基先生写信给玛丽说:

亲爱的玛妮娅:你写来的上一封信让我感到担忧。你在这次舞台剧中扮演那种积极角色让我感到难过。虽然你在演出活动中的初衷完全是天真的,但是,这却会让其组织者引人注意。你肯定应该知道,在巴黎有人密切监视着你们的行为,这些人把带头者的名字记下来,把他们的行为报告给这里,以备需要时使用。这可能导致很大的麻烦,甚至会禁止这些人在某些行业中就业。因此,凡是希望将来在华沙谋求职业而不致遭遇任何危险的人,就该懂得保持缄默,最好隐姓埋名当个隐士。诸如音乐会、舞会之类活动会让新闻记者当成素材,还会提到参加者的名字。要是有一天你的名字在这种报道中出现,我会感到极为忧伤。所以我才在上一封信中提出几句批评,请求你尽量不与人交往……

不知是出于畏惧斯科洛多斯基先生的权威,还是玛丽的良知反对这种无益的骚动,这位年轻姑娘不久便发现,这些无害的活动分了她的心,让她无法安心学习。她不再参加这种活动。她来法国不是为了在舞台造型剧中担任角色,只要一分钟不用于潜心苦读,就是一分钟的损失。

另一个问题产生了。在德意志路上这所房子里,生活十分舒适诱人,但是玛丽在这里不能完全集中精力。她不能阻止卡什米尔弹钢琴、接待朋友,不能在潜心解一个复杂方程式的时候阻止他闯进自己屋子,也无法不让这位年轻医生的病人们闯进房子。夜里,她时常被门铃声突然惊醒,接着听到有人来找布罗妮娅去为某个屠夫临产的妻子接生。

最重要的是,住在拉维里特路非常不方便,去巴黎大学有一个钟头的车程!日子长了,每天坐两次公共马车的车资就很昂贵。为此,家人专门讨论过一次,最后决定,玛丽搬到靠近大学的拉丁区住,那里离实验室和图书馆都近。德卢斯基夫妇坚持借给玛丽几个法郎,作为搬家的费用。第二天早上,玛丽就开始寻找出租的阁楼。

玛丽离开屠宰场附近的住房心里不无遗憾。这地方虽然环境不值得称道,但家里却充满温馨、勇气和善意。玛丽与卡什米尔·德卢斯基之间形成如同兄妹般的感情,这种感情终生没有发生过变化。多年以来,玛丽和布罗妮娅之间就建立起如浪漫故事中的关系:牺牲、忠诚、相互帮助。

布罗妮娅虽然怀有身孕行动不便,仍然亲自帮助妹妹收拾那一点点可怜的随身物品,最后装上一辆手推车作短途搬运。卡什米尔和年轻的妻子再次登上那趟熟悉的公共马车,从一辆马车的顶层换到另一辆马车的顶层,一直把小妹妹送到她的学生寓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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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 1483—1546):德国神学家,十六世纪德国宗教改革运动领袖,曾创建路德教会。

(2) 黎塞留(Armand Jean Richelieu 1585—1642):法国红衣主教,政治家。

(3) 阿尔萨西亚:在法国东北地区。

(4) 用第三人称写信:在波兰语中,使用第三人称属于正式文体,表示对收信人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