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从事的事情样样成功,婚姻也是一样。她犹豫了整整一年后,才嫁给皮埃尔·居里。如今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便以对生活的远见和柔情安排共同的生活,要把小日子过得非常幸福。
他们最初的共同生活过得如诗如画。皮埃尔和玛丽骑着自己形影不离的自行车在法兰西岛(1)周围的路上漫游。他们在车子后座上捆着几件衣服,还有应付多雨夏季的刷胶斗篷。到了午饭时间,他们就坐在林间空地的苔藓上吃面包、奶酪、桃子和樱桃。到了晚上,他们随意找家无名客栈投宿一宵。在客栈里,他们能喝到浓浓的热汤,住进一间壁纸褪色烛光摇曳的屋子。寂静的夜色中,只有他们孤零零两个人,不时听到远处的犬吠声、夜鸟的低鸣声、猫儿的嘶叫声,还有屋子里地板的刺耳嘎吱声。
他们想要徒步探索一下树林和山岩,就跳下车子步行一段。皮埃尔热爱野外活动。毫无疑问,这种长途默默散步对他的天才气质是必不可少的,平稳的节奏有利于他进行科学思索。他只要到了外面花园里,就不能不有所活动。他不懂得如何休息,也不喜欢预先安排好行程的旅行。他没有时间概念,为什么人应该在白天行走,而夜里就不能出门?为什么人的一日三餐要有固定时间?自从童年时期开始,他就有随意突然走开的习惯,有时是在黎明,有时是在黄昏,谁也不清楚他会在三天后才回来,还是一个钟头后就回来。早年他与哥哥一道漫游的情景,他记忆犹新:
啊,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令人愉快的孤独,远离巴黎,远离千百桩烦人的琐事……我在树林里独自过了几夜,心里一点儿也不后悔,也不后悔在孤独中任凭几个白昼从身边溜走。如果有时间,我愿意叙述在那里做的许多白日梦。我也愿意描述让我着迷的山谷,那里的一切都浸透了植物的芬芳,比埃弗河从中穿过的美丽丛林清凉湿润,忽布藤缠绕的树木如童话宫殿前的柱廊,那些光秃秃的石头山让石楠映得通红。我们在那里度过了极为快乐的时光。一想到米尼埃树林,我永远都有愉快心情。在我知道的所有地方里,这是我最喜爱的一处,我到了那里会感到极为快乐。我常常夜里出门,循山谷而上,回来的时候,脑子里便有了几十个念头……
一八九五年夏天的“新婚漫游”更加甜美,爱情增强了旅行的乐趣,使周围景色更加漂亮。只消在自行车上蹬几千下,在乡村客栈支付几法郎房钱,这对年轻人便能独自享受几个漫长而令人着迷的日日夜夜。
一天,皮埃尔和玛丽将自行车存放在一个农人家里,两人离开大路,随意沿一条小径信步走去,身上只带着一个小指南针和几个水果。皮埃尔大步走在前面,玛丽紧跟在后面,她并不觉得疲惫。她不再顾忌礼仪,将裙子挽起一点,方便行走。她头上没戴帽子,上身穿件白色紧身衣,看上去清新而漂亮。她脚上穿一双结实的鞋子,腰上系一条皮带,虽然不很雅观,却相当实用,皮带上的小袋子里藏着一把刀、一点钱和一块表。
皮埃尔边走边说出心中的想法,内容是关于他耿耿于怀的晶体研究工作,他甚至没有回头望一望妻子的眼神。他知道玛丽懂得他的想法。他也清楚,如果她做出回答,那一定是非常有见地、有益处、有独创性的。她对自己在大学里下一年的研究也有个重大的计划。她要为竞争职业做准备,而且基本上确信,理化学校的校长舒曾伯格会批准她与皮埃尔在同一个实验室做她的研究。他们可以生活工作都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密林中,他们来到一个芦苇环抱的池塘边。皮埃尔在这个沉睡的池塘里发现了让他欣喜的动植物。他对空中和水中的动物有着丰富的知识:火蜥蜴、蜻蜓、法螺等等。他年轻的妻子舒展身子躺在河岸上,他冒着掉进水中来个不情愿冷水浴的危险,动作灵巧地从一棵倒伏的树干上走过去,探出手采摘黄色鸢尾花和浮在水面上的浅色荷花。
玛丽平静地躺着,望着天空的浮云,差不多有了睡意。她忽然她惊叫起来,因为觉得手心有个又凉又湿的东西。原来是个肚子一鼓一鼓的绿色青蛙,是皮埃尔刚才故意丢在她手心上的。他并不是要拿她开玩笑,他以为熟悉青蛙是极为自然的事情。
“皮埃尔……你真坏,你这个皮埃尔!”她的动作像个吃了惊吓的孩子,连声抱怨着。
这位物理学家吃了一惊。
“难道你不喜欢青蛙?”
“喜欢倒是喜欢,可我不愿意青蛙跳到我手里。”
“这可是大错特错了,”他不经意地说,“观察青蛙是桩有趣的事。把手轻轻展开,就会知道它有多可爱了!”
他把那只小动物捉回来,玛丽放心地笑了。他把青蛙放到池塘边,让它获得了自由。休息够了,再次上路,他继续沿那条小径走去,妻子跟在他身后,身上装点着野生装饰品鸢尾花与荷花。
皮埃尔·居里再次沉思起来,考虑着研究工作中的问题,忘记了眼前的树林、天空、青蛙和池塘。他思索着研究工作中面临的大大小小困难,思索着费解的晶体成长奥秘。他描绘着即将为一项新实验准备的仪器,接着,他再次听到玛丽明确的声音,听到她思路条理的问题,听到她认真考虑后做出的回答。
在这些幸福的日子里,男人与女人从未有过的美好联系缔结起来了。两颗心一起跳动,两个身体结合在一起,两个天才的大脑学会了共同思考。玛丽不能嫁给别人,只能与这位伟大的物理学家结合,只能与这个聪明而高尚的人结合。皮埃尔也不能娶别的女子,只能与这位美丽而温柔的波兰姑娘结婚,她一瞬间显得幼稚,转眼间又表现得出类拔萃。她既是个朋友、妻子、爱人,又是位科学家。
接近八月中旬时,这对度过美好夏天的年轻夫妇既快乐又疲惫,在尚提利附近一个名叫“雌鹿”的农舍住下来。这里也是布罗妮娅的众多发现之一,这座清静的农舍她已经租用了几个月。在这里,玛丽和皮埃尔与德卢斯基老夫人、卡什米尔、布罗妮娅和他们的女儿海伦相聚了。海伦有个昵称,叫“露”。斯科洛多斯基老师和海拉延长了在法国的居留期限,也来到这里。
这次内容丰富的长假成为大家珍贵的回忆,后来这批人难得经常相见了。他们体会到这所林间小古屋充满了诗意的魅力,林子里有很多锦鸡野兔,地上覆盖着铃兰,浓浓的友谊气氛将两个民族的三代人笼罩其中。
皮埃尔·居里得到他妻子家庭所有成员的敬慕。他与岳父斯科洛多斯基先生谈科学话题,与小露一本正经作问答对话,小露年仅三岁,长相漂亮,性格活泼,逗人喜爱,大家都把她当成掌上明珠。有时候,居里大夫和老夫人从西奥克斯来尚提利与大家聚会。于是,大餐桌旁便增加两个人的位置,交谈更加热烈,话题从化学转向医学,又转向儿童教育,从法国的社会观,谈到波兰的一般观念。
法国人对外国人往往有一种本能的不信赖,而皮埃尔丝毫也没有这种思想迹象。他完全被德卢斯基和斯科洛多斯基这两家人迷住了。为了向妻子表示爱心,他不顾玛丽带着喜悦的反对,做出一项令人感动的努力——开始学习波兰语。波兰语是欧洲语言中最难学的,而且由于这是一个被征服国家的语言,它已经成为没有用处的语言了。
皮埃尔在“雌鹿”农舍接受了“波兰化”影响。到了九月份,他把妻子带回西奥克斯,这时轮到玛丽接受“法兰西化”影响了。她丝毫也不反对。她敬爱自己的公婆,在斯科洛多斯基先生和海拉回到华沙后,两位老人对她十分慈爱,减轻了她的思乡之苦。
皮埃尔娶回个拉丁区阁楼上来的外国贫寒女子,但这并没有使两位善良的老人觉得难堪或震惊,他们有博大的胸怀。两个老人从一开始就欣赏玛丽。让他们受到触动的不仅仅是她“斯拉夫人的魅力”,更有她令人着迷的智慧和性格。他们的长子雅克也同样为她着迷,与皮埃尔的妻子保持着亲密的友谊关系。
玛丽在西奥克斯生活圈子里很少遇到让她惊奇的事,其中让她惊讶的一点,无疑是发现公公与他的朋友们有着强烈的政治热情。居里大夫仍然热爱着一八四八年的思想(2),而且与激进人物亨利·布利松保持着密切联系。他非常富有斗争精神。玛丽从小生长在对抗外国压迫者的斗争环境中,习惯于在平静状态下为社会理想献身。如今,她开始了解法国人热衷的党派争执。她旁听着冗长的争论,听着人们对激进理论做出的解释。她觉得有点厌倦时,就躲在丈夫身旁。丈夫总是保持着沉默,独自苦思冥想。在星期日,萨伯隆路那所小花园里的客人总是想拉皮埃尔参加友好争论,这位物理学家有时便口气温和地回答道:“我不善于发火。”仿佛是在为自己开脱。
玛丽曾写道:
皮埃尔·居里没有积极参加政治活动的倾向。他受到的教育和他的情感使他同情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但他不受任何党派教条的束缚……在公共场合与个人生活中,他不主张使用暴力。
德雷弗斯案件使皮埃尔·居里改变了保守沉默态度,对政治斗争产生了热情。但是,他的行为并非倾向于某种宗派意志,而是自然而然站在了无辜受害者一边,他是个正直的人,出于正义感才与不公平行为作斗争。
十月份,这对年轻夫妇迁到格拉西埃尔路二十四号的一个小套房居住。这所房子的窗户外面是个大花园,但除此之外,房子内部一点儿也不舒适。
对这套房子里的三个小房间,玛丽和皮埃尔丝毫也未加装饰,他们甚至拒绝接受居里大夫赠送的几件家具。每添加一只沙发或椅子,他们早上就得多清理一件东西,还得在搞卫生的日子动手把它们擦亮。玛丽没时间做这种事。居里夫妇已经决定不在家里请客,也不请朋友来聚会,要沙发和椅子又有什么用处呢?要是有个好事的家伙登上五楼,想要跑进这个小爱巢打扰这对夫妇,他只要探着脖子看看屋里,以后就再也不会来自找没趣了。屋子里只有书籍和一张白色木桌子。桌子一头是玛丽的椅子,另一头是皮埃尔的椅子。桌子上堆放着一本本物理学论著、一盏煤油灯、一束鲜花。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东西。要是有人来到这屋里,桌子旁边没有可坐的椅子,只有皮埃尔和玛丽礼貌中略带惊讶的目光,最厚颜的客人也只得赶紧逃走。
皮埃尔的生活中只有一个理想:在他深深热爱的女子陪伴下作科学研究,而这个女人的生活目标也是从事科学研究。玛丽的生活更加艰苦了。在执著的学习研究之外,如今又增加了当妻子的任务,琐细而累人。她不再能忽视物质生活了,不能像自己在巴黎大学求学时期一样,生活检朴到不顾一切的地步。他们度假回来后,她买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个黑色封面的账簿,封面上用烫金大字印着:支出账。
皮埃尔·居里这时在物理学校每月挣五百法郎,玛丽拿到大学毕业文凭能开始在法国任教前,这五百法郎便是这对夫妇的唯一收入。
这笔收入相当不错了,有了这笔进项,这对简朴的夫妇生活无忧,再说,玛丽懂得如何节俭。困难在于如何在二十四小时内干完一天繁重的工作。学校在实验室给了玛丽一个位置,她整个上午和下午都在那里度过,在实验室工作就是她的快乐。但是,回到格拉西埃尔路的家里,她就得扫地,整理床铺。皮埃尔的衣服要洗熨,他的饭菜要她安排,可他们并没有请女佣……
玛丽早早起床上市场,晚上从学校回家,就挽着皮埃尔的胳膊,带他进杂货铺或牛奶店。早上去实验室前,她先要把午饭吃的菜削干净择好,以前,斯科洛多斯卡小姐无忧无虑,甚至不知道汤是用什么配料做的,那种日子如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皮埃尔·居里夫人为了维护面子,学会了这些本领。婚事一定,这位善于学习的学生便私下请德卢斯基老夫人和布罗妮娅教了她几堂烹饪课。她实习做烧鸡、油炸土豆,尽妻子的职责为皮埃尔预备好有益健康的饭菜,可皮埃尔不在乎饭菜,而且总是心不在焉,甚至没有留意到她付出的巨大艰辛。
一种幼稚而偏执的想法在刺激着玛丽。万一她的法国婆婆有一天驾临,看见一盘烹饪不佳的碎炒鸡蛋,而且不由自主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真不知道华沙姑娘受的是什么教养!那该是多大的耻辱!玛丽反复琢磨一本食谱,在页边空白处,她认真用精确的科学术语作了扼要笔记:报告自己的试验经过、失败原因、成功总结。
她发明了几样简单菜肴,几乎用不着怎么烹饪。还有几样可以自己慢慢炖熟,并不耽误她在学校的研究工作。不过,做饭也像化学实验一样难,也同样神秘。她该怎么避免通心粉粘在一起?炖牛肉是放进冷水还是直接用热水?青豆该煮多长时间?玛丽站在炉灶前,两颊红红的,不断地叹着气。以前只吃奶油面包、红萝卜、樱桃,只喝茶,那时的日子多简单啊!
渐渐地,她的理家知识在增加。过去,煤气炉子有好几次随意把肉烤焦,现在这炉子终于规矩了。玛丽出门前,总是以物理学家的精确性调整火焰大小,然后朝炖锅不放心地再瞅上一眼,这才关上门奔下楼梯,赶上丈夫,两人一道朝学校走去。
一刻钟后,她低头望着另外一种容器,但是用同样谨慎的姿势,调整实验室燃烧炉的火焰高度。
八小时的科学研究,外加两三个钟头的家务劳动,这还不算完。
到了晚上,她要翻开账簿,在赫然印着“先生用度”和“夫人用度”几个大字的栏目下记载每日支出。这以后,玛丽·居里才能在白色木桌一端坐下来,专心为大学毕业考试的职业资格竞争做准备。煤油灯另一侧,皮埃尔在为物理学校的新课程准备教学大纲。她常常感觉到,丈夫那双漂亮的眼睛在盯着看她,她也会抬起目光迎着他的眼睛,接受爱恋和赞赏的眼神。两个相爱的人便会默默交换一个微笑。他们的窗户上,到凌晨两三点钟还射出灯光。在这个只有两把椅子的屋子里,书页的翻动声和钢笔沙沙书写声,如同热烈而持久的乐章,在不停地演奏着。
一八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玛丽在写给约瑟夫的信中说道:
……我们一切都好。我们两人都健康,生活十分和谐。我在一点点布置我们的房间,不过我打算让屋子保持一种简单风格,免得操心,也用不着费事,我们得到的帮助很少,只有一个女人每天来干一个钟头,帮着洗盘子干重活。我自己做饭,整理家。
每隔几天,我们就去西奥克斯看望我丈夫的父母。我们的工作并不因此中断,那里的二楼上有我们的两间屋子,我们需要的东西那里都有,因此在那里非常舒适,实验室不能做的部分工作可以在那里完成。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就骑自行车去西奥克斯,只有在下大雨的天气,我们才会乘火车。
我“有利可图的”工作尚未确定下来。今年我有希望得到一种在实验室的工作。那是一种半科学性质半产业性质的职业,我喜欢这工作胜过教书。
一八九六年三月十八日,玛丽在写给约瑟夫·斯科洛多斯基的信中说:
……我们的生活一如既往,比较单调。除了德卢斯基一家和在西奥克斯我丈夫的父母,其他人我们都不见。我们难得去听一场歌剧,也没什么娱乐活动。到了复活节,我们也许让自己轻松几天,出外旅行几天。
我没有前去参加海拉的婚礼心里十分难过。如果我们家没人住在华沙,不管有多困难,我恐怕也会设法筹措旅费去参加的。好在海拉身边还有咱家的亲人。我就不得不剥夺自己的权利,不享受这种极大的快乐了,毕竟我不能不有所顾忌。
几个星期来,这里非常炎热。田野里已经一片葱绿。在西奥克斯,二月份就能看到紫罗兰,如今遍地都是,连花园里的假山上都长满了。在巴黎的街道上,到处有卖花的,花很多,价格便宜,我们家从来鲜花不断……
一八九六年七月十六日,玛丽写信给约瑟夫和他妻子,信中说道:
亲爱的哥哥嫂嫂:我今年多想回家去拥抱你们哪!可惜我不能有这个念头。我既没有时间又没有钱。我正要参加竞争职位的考试,要到八月才完。
在这次竞争中等教育任职资格的考试中,居里夫人成绩排名第一。皮埃尔一句话都没说,自豪地伸出有力的胳膊,搂住妻子的脖子。两人手挽手回到格拉西埃尔路的家里。他们一回家就给自行车轮胎打好气,收拾起行囊,启程前往奥弗尼去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