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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四年棚屋下

从人群中任意挑出一个,要他阅读发现镭的报告,这人对镭的存在肯定深信不疑。普通人的批评眼光不够敏锐,专业知识有限,想象力不很丰富,因此易于接受预料之外的事实,并表示赞叹,不论这种事实显得多么非同寻常。

然而,居里夫妇的物理学家同行接受这个消息的态度却略有不同。钋和镭的属性特别,等于推翻了科学家几个世纪来固有的基础理论。人们该如何解释这些放射性物体的自然放射性?这一发现打乱了已有知识结构,与根深蒂固的物质构成观念相矛盾。虽然物理学家对皮埃尔和玛丽的研究结果发生了强烈的兴趣,也意识到其无限广阔的发展空间,但还是要等到决定性的结果产生之后,才能深信不疑。

化学家的态度更加直率。依照对元素的定义,对于一种新物质,化学家只有看到、摸到、称重、检查,知道它与不同酸的反应特性,并且确定其原子量后,才肯相信其存在。

然而,迄今为止,谁也没看到过镭。谁也不知道镭的原子量,因此,恪守原则的化学家得出的结论是:“没有原子量就等于没有镭。让我们看到镭,我们才能相信你们。”

为了把钋和镭拿给持怀疑态度的人看,为了向世界证明他们的“孩子”的确存在,也为了使自己完全确信,居里夫妇需要再艰苦工作四年。

他们的目标是提取出纯净的镭和钋。在二位科学家业已提取的放射性最强的产物中,这两种推论出的物质也只有点不易察觉的痕迹。皮埃尔和玛丽已经掌握了一种方法,他们希望利用这种方法分离出这两种新的金属元素,但是只有加工数量极大的原料,才能将它们提取出来。

他们面对着三个痛苦的问题:

如何得到数量足够的矿石?他们可以利用什么建筑物来提炼?提炼所需经费从哪里来?

隐藏着钋和镭的沥青铀矿是一种昂贵的矿石,人们在波希米亚的圣约阿希姆斯塔尔提炼这种矿石,为玻璃制造业提供铀盐。若干吨沥青铀矿石太昂贵了,不是居里夫妇使用自家财力能应付的。

但是,他们的智慧弥补了财力的不足。两位科学家预料,工厂提取铀之后,矿渣中的钋和镭肯定会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没有理由怀疑,这些新的金属元素不能从矿渣中提炼出来。虽然沥青铀矿石非常昂贵,但是提炼铀之后剩下的矿渣却几乎没什么价值。他们请一位奥地利同行向圣约阿希姆斯塔尔矿的经理们询问,是否能以合理的价格购买数量较大的这种矿渣?

这个问题很简单,但是必须有人考虑这事。

他们当然需要购买这种原料,并支付到巴黎的运输费用。皮埃尔和玛丽从自己微薄的积蓄中拨出这笔款子。他们并不糊涂,因此没有申请官方贷款……如果两位物理学家仅仅靠一种重大发现的线索,请求巴黎大学或法国政府拨款,去购买沥青铀矿渣,准会受到人们耻笑。他们的申请书准会被压在某一级办公室的案卷里,他们不得不等待几个月才能得到答复,而且到头来很可能遭到否定。法国大革命创造了公制测量系统,建立了师范学校,在许多方面促进科学事业,但是,一个多世纪之后,政府仅仅从法国大革命的传统和原则中保留了一句名言,那就是革命法庭检察官孚基埃—丹维尔判处化学家拉瓦锡上断头台时说过的:“共和国不需要科学家。”

巴黎大学有数不清的建筑物,难道不能借给居里夫妇一个合适的工作室?显然不行。皮埃尔和玛丽多次奔走,结果终归徒劳,两人又回到奔走的出发原点,也就是皮埃尔授课的物理学校,他们又回到玛丽做最初一批实验的那间小屋子。这间屋子外面有个院子,院子另一头有个木棚屋。这是个没人用的棚屋,屋顶的天窗玻璃早已破碎,一下雨就漏。以前医学院把这地方用作解剖室,但是,长久以来,人们觉得这地方就是停放死尸也不合适了。棚屋里没有地板,地面上铺着一层不平整的沥青,家具只有几张破损的厨房桌子,也不知道这里为何会挂着一块黑板,还有一个旧的铸铁火炉,上面的烟筒已经生了锈。

连工人也不愿在这种地方干活,不过玛丽和皮埃尔愿意在这里凑合工作。用这个棚屋还是有优点的,它实在太破烂不堪了,没人会拒绝让他们使用。舒尔曾伯格校长一向待皮埃尔·居里很好,他无疑对不能提供更好的场所表示遗憾,不论他说过什么,总归他没有别的地方可提供。这对夫妇还是觉得高兴,因为学校并没有将他们连同实验用的材料一起撵到马路上去。他们向他道谢,说“这就行”,还说他们会“尽量利用这棚屋”。

他们占用这间棚屋后,从奥地利来了答复。好消息!他们特别幸运,最近提取过铀的矿渣并没有运走。这批废料堆放在圣约阿希姆斯塔尔矿附近一片松林间的空地上。承蒙苏伊斯教授和维也纳科学院斡旋帮忙,拥有这家国营工厂的奥地利政府决定,向需要这种东西的两个法国疯子赠送一吨这种矿渣。如果日后大量需要这种东西,可以从矿场以最优惠条件购买。这次,居里夫妇只需要支付一吨矿石的运费。

一天早上,一辆像送煤车一样的货运马车停在拉赫芒德路物理学校门前。有人通知了皮埃尔和玛丽。两人身穿实验室工作服,帽子也没戴便匆匆跑到马路上。皮埃尔从来没有露出过激动神色,此时也保持着平静,但是玛丽比较容易激动,看到卸下马车的一袋袋矿渣,不禁喜形于色。这是沥青铀矿石,是她的沥青铀矿石。几天前她已经收到了货运站的到货通知。她迫不及待地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要打开一个袋子,马上看看自己的宝贝。她剪断绳子,打开粗布口袋,双手插进没有光泽的棕色矿渣里。只见矿渣里还夹杂着波希米亚的松针呢!

镭就藏在这种像路边灰土一样的矿渣里,玛丽必须从里面提炼出镭,即使不得不处理山一般多的惰性矿渣,她也毫不动摇。

最让玛妮娅·斯科洛多斯卡陶醉的学生生活是在阁楼里度过的,如今,玛丽·居里又要在一间废弃的棚屋里享受极大的喜悦了。这是一种奇特的新开端,也许在玛丽之前,没有哪位女子有过这样的经历,但是她的两次富有刺激的微妙幸福时刻都选在了最简陋的背景下。

在不舒适方面,拉赫芒德路上这间小棚屋超越了能想象出的各种可怜的简陋设施。由于上面有个天窗,夏天里面热得像温室。到了冬天,人们不知道降霜好些,还是下雨比较舒服。下雨时,漏雨的滴答声无休无止,一滴滴落在地上,敲打着工作台。两个物理学家不得不在工作台上做出标记,以免将仪器放在漏雨处。遇上外面结冰,里面的人也得挨冻,根本没地方逃避,即使把火炉烧到白炽状态也无济于事。走到几乎能碰到火炉的地方,才会感觉到一丝热气,离开两步,立刻又是冰天雪地。

玛丽和皮埃尔最好还是待在室外的严寒中,因为他们的技术设施可怜,没有将有害气体排向室外的通风罩系统。他们的大部分提炼工作只好在院子里露天进行。遇上骤然降雨,两位科学家就得匆匆将设备搬回室内,把门窗打开通风,免得让烟熏得窒息过去。

玛丽大概没向佛提埃大夫吹嘘过这种非常奇特的结核病治疗方法。

后来她写过如下一段话:

我们没钱,没有实验室,也没有助手,只得独自搞这项重要而艰苦的工作。这就像无本生利创造某种东西。卡什米尔·德卢斯基曾把我的学生时代称作“我小姨生活中的英勇岁月”。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一时期是我和丈夫共同生活中的英勇岁月。

……然而,我们生活中最美好幸福的年月,就是在这间可怜的小棚屋中度过的,我们把生活完全献给了工作。有时候,我整天用一根长度与我身高差不多的铁棍搅动冒泡沸腾的东西。到了晚上,我累得筋疲力尽。

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居里夫妇从一八九八年到一九〇二年一连干了四年。

在第一年里,他们忙于化学分离镭和钋,研究这种生成物的放射性,这时放射性越来越强。不久,他们认为分头工作的效率更高。皮埃尔设法确定镭的性质,以便更好地了解这种新金属元素。玛丽继续搞化学提纯,制取纯镭的盐类。

在这种分工中,玛丽选择了“男人干的活计”,干的是劳工的苦活儿。棚屋内,她丈夫专心搞着精细实验。院子里,玛丽身穿满是尘土酸渍的旧工作服,头发让风吹得乱摆,眼睛喉咙让滚滚浓烟呛得发疼。她独自支撑着整整一个工厂。

后来,她在一个记录中写道:

我每次处理的原料多达二十公斤,结果棚屋里放满了沉淀物和各种溶液的罐子。搬运容器,倾倒溶液,一连几个钟头不停地搅动溶化锅里沸腾的东西,这些活儿真能把人累死。

镭似乎不愿让人类揭开它的真面貌。玛丽以前多么天真啊,她以为沥青铀矿中的镭含量高达百分之一呢。这种新物质的放射性极强,微量的镭散布在矿石中,就能产生触目惊心的放射现象,很容易就能观察和测量到它的放射性。要想把微量的镭从混合在一起的杂质中分离出来实在太困难了,几乎是不可能的。

工作从一天天变成一月月,最后是一连数年,但是皮埃尔和玛丽并没有气馁。这种材料抵抗着他们,保护着自己的秘密,但是也让他们着迷。爱情和追求知识的热情将两人紧紧结合在一起。在这间木棚屋里,他们一直过着“反自然”的生活,但她和他一样,生来就有不怕吃苦的天性。

玛丽后来写道:

感谢这种意外的发现,我们在这个时期完全被一个展现在眼前的新领域吸引住了。尽管我们的工作条件十分艰难,我们仍然感到非常幸福。我们在实验室度过许多日月,我们可怜的棚屋笼罩在庄严的宁静中。有时候,我们一边照料着正在进行的实验,一边来回走动,谈论着目前的研究和未来的工作。实在太冷了,我们就从火炉旁端杯热茶喝,缓和一下身子。我们仿佛生活在梦幻中,专心致志从事着唯一的事业。

……只有很少几个人来过我们的实验室,偶然有几位物理学家和化学家来,他们要么是来看看我们的实验进展,要么是来请教皮埃尔·居里,因为他在物理学的若干个分支科学方面很有些名气。他们就站在黑板前谈话。我对这种交谈记忆犹新,因为这种交谈能提起对科学的兴趣,也能激起对工作的热情,却并不干扰人的思考,不打扰平静的思索气氛,这种气氛才是实验室里真正有的气氛。

皮埃尔和玛丽独自待在这间陋室中时,往往离开仪器片刻,口吻平静地交谈一阵。一谈论起他们热爱的镭,两人就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时代。

“我真想知道,它是什么,外观是什么样的,”一天玛丽带着强烈的好奇心问道,活像个孩子得到了买玩具的许诺,“皮埃尔,照你的想象,它该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这位物理学家口气温和地回答道,“我想它应该有漂亮的颜色……”

奇怪的是,在玛丽·居里这段时期的通信中,对于她做出的极大努力,我们找不到她自己的评论或形象的描述。但是,她以前在信中会不时冒出几句这种评论和描述。难道长期旅居国外使这位年轻女子疏远了自己的亲人?还是由于工作实在太繁忙,抽不出时间来?

她这时保持缄默的根本原因大概应该从别的方面寻找。她的生活变得十分特殊,而就在此时她写的信变得缺乏独创性了,这并非出于偶然。作为一个学生、一名教师、一个年轻的妻子,玛丽本来很善于讲述自己的生活……她目前遇到许多神秘而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东西,这些东西让她全身心投入其中,而无暇与别人交流。她的亲人中,没有一位意识到她的忧虑,也没有一位能理解她追求的艰难目标。只有她的伴侣皮埃尔·居里能为她分忧。她心中非凡的想法和梦想只能讲给他一个人听。从这个时候起,玛丽不论亲疏,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现得十分低调。她仅仅把自己生活中舒适的一面讲给大家听。她有时候带着丰富的情感讲述自己当妻子的快乐生活。一说到工作,只有平淡的几句话,用两三行文字通报一下消息而已,甚至不表示一下这工作对自己的重大意义。

从她的态度中我们感觉到,她决意不用文字描绘自己选择的独特事业。出于谨慎的谦虚态度,也出于避免夸耀和避免各种虚荣,玛丽将自己深深掩盖起来,或者说,她仅仅让别人看到自己的一个侧面。不论是由于羞怯,由于厌倦,还是出于理智,这位天才的女科学家把自己的形象掩盖了起来,只让人感觉到,她不过是个“与大家一样的女人”。

一八九九年,玛丽在写给布罗妮娅的信中说道:

我们的生活从来一个样。工作很多,不过睡得很好,因此健康没受影响。晚上的时间全都用在照料孩子上。早晨,我为她穿衣服,给她做饭吃,一般我在早上九点钟出门。在整整一年时间里,我们没去过歌剧院,也没去听过音乐会,没去拜访过任何人。可我们觉得一切都好……我非常想念家人,特别是想我的亲人们,想你们,想父亲。一想到我的孤单处境,我就觉得难过。此外,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们身体都不坏,孩子成长得也好,我嫁了个最好的丈夫,任何人做梦都想不到有这么好的丈夫。我原来根本没料到会找到他这样的人。他真是上天赠给我的礼物,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越久,我对他的爱就越深。

我们的工作正在取得进展。不久,我要就此专题做个讲座。原定日期是上个星期六,可我有事耽搁了,这个星期六没问题,要是不行,就得推到两个礼拜之后。

她用平淡口吻提到的工作其实有了极大的进展。在一八九九和一九〇〇这两年中,皮埃尔·居里和玛丽·居里发表了几篇论文,一篇的内容是关于发现了镭引起的“诱导放射性”,另一篇论述这种射线携带的电荷。最后,他们在一九〇〇年的物理学大会发表了一篇论文,全面讨论各种带有放射能的物质。这篇论文激起了欧洲科学家们极大的兴趣。

放射性成了一门新科学,发展迅速,势不可挡,居里夫妇需要有合作者参与。迄今为止,只有一位名叫伯第的实验室工作人员偶然来帮过他们的忙,这是个诚实的人,只有下班后才来这里干活,他完全出于热心,几乎不愿让别人知道帮过他们的忙。但是,他们现在需要一流科技人员合作。居里夫妇的发现是对化学领域的重要拓展,需要认真研究。他们希望与有能力的研究人员合作。

玛丽后来写道:

我们对放射性的研究开始是孤军奋战。但是面对如此宏大的任务,我们越来越感到,合作是有益的。在一八九八年,学校的实验室主任格·贝蒙特曾一度帮助过我们。快到一九〇〇年时,皮埃尔·居里与一位年轻化学家安德烈·德比尔纳有了合作关系,德比尔纳是实验室教授弗里德的助手,深受教授器重。安德烈·德比尔纳愿意接受对放射性的研究工作。他特别承担起对新放射元素的研究,据猜测,铁族元素和稀土元素中有这种放射元素。他发现了这种元素,定名为锕。虽然他在巴黎大学理化实验室在让·佩林教授指导下工作,但他频繁光顾我们的棚屋来看我们,不久便成为我们的亲密朋友,也与居里大夫和我们的孩子们成了好朋友。

于是,在钋和镭分离出来之前,一位法国科学家安德烈·德比尔纳便为它们找到了一个“兄弟”:锕。

玛丽告诉过我们说:

大约就在这个时期,一位名叫乔治·萨尼亚的年轻物理学家开始从事X射线的研究,他频频来访,与皮埃尔·居里谈论这种射线、其次级射线、放射性物体产生的射线这三者之间的相似之处。他们一道研究这种次级射线携带的电荷。

圣约阿希姆斯塔尔矿先后几次给玛丽送来好几吨沥青铀矿渣,她便继续一公斤一公斤地提炼。凭着她惊人的耐心,在四年中她天天一身兼任数职,既是物理学家、化学家、技术工人、工程师,又是劳力工。凭着她的智慧和体力,那间棚屋的桌子上浓缩后的产物越来越多,其中镭的含量也越来越丰富。居里夫人在渐渐接近自己的目的地。她不再待在浓烟滚滚的院子里观察那只装满反应原料的大锅,如今已经到了将强放射性物质提纯和“分离结晶”的新阶段。但是,她的简陋设施比以前更加妨碍她的工作。这时,她需要一个洁净无瑕的工作室,设备要完全防尘、防寒、防暑。眼前这间棚屋四面漏风,铁屑煤尘飞扬,随意混进精心提纯的产物中,玛丽感到极为烦恼。每天各种小事故不断发生,消耗了她大量时间和精力,她有时感到极为伤心。

皮埃尔对这种无休无止的奋斗感到厌倦,准备放弃。当然他从来没想过要放弃对镭和放射性的研究,只是希望暂时撇下提纯镭的操作。眼前障碍重重,看来无法克服。他们难道不能等以后条件好了再接着干?皮埃尔·居里更加注重自然现象的意义,而不是其物质现状,看到玛丽把力气全都用光,取得的结果却微不足道,他觉得恼火,于是提出休战建议。

他并没有充分考虑到妻子的性格。玛丽想要分离出镭,那她就一定要办到。她蔑视身体的疲惫和客观的困难,甚至不在乎由于自己知识不足把事情搞得复杂化了。她毕竟不过是个年轻科学家,并不拥有皮埃尔从二十年的工作中得到的经验以及对过程的把握。有时候,遇上不熟悉的现象和计算方法,还得临时现学。

她的工作因此更加困难了!她饱满的额头下,眼睛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坚持待在她的仪器和试管旁边。

一九〇二年,在居里夫妇宣布可能存在镭后的第四十五个月,玛丽终于打胜了这场消耗战,她成功提取出十分之一克纯净的镭,初步测定了这种新物质的原子量为二二五。

原来有些仍持怀疑态度的化学家们终于在事实面前低下了头,在这位顽强过人的女子面前低下了头。

镭的存在正式得到了确认。

自从一九〇〇年以来,皮埃尔和玛丽就一直住在凯勒曼大道一〇八号那所小房子里。这所房子对他们很适宜。房子掩映在大道上的三排树木后面,从外面只能看到一堵颜色单调的墙和一扇小门。但是,在这座两层小楼背后,却藏着一个人们看不见的窄小花园,具有乡村风味,精致而安逸。由于有了这道“屏障”,他们可以骑自行车去郊外和树林,并不引起人们的注意……

这时是晚上九点钟,两人待在屋子里。与夫妇俩一道生活的老居里大夫已经回自己房间休息了。玛丽给孩子洗过澡,已经安顿她上床睡了觉。她习惯于在女儿的小床前盘桓很久。晚上艾莱娜发现妈妈不在身旁,就会不住地喊:“咪!”我们两姊妹总是用这个称呼代替“妈妈”。玛丽不愿让孩子受苦,上楼坐在孩子床前,在黑暗中陪着她,直到孩子的呼喊变成有节奏的舒缓呼吸声,这才下楼来到皮埃尔身边。皮埃尔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尽管他是个性格温和的男人,但他也是个占有欲望和嫉妒心极强的丈夫。他习惯于让妻子总是待在自己身旁,只要她有片刻离开,他就不能自由思索。如果玛丽在女儿身边耽搁时间太长,她回来的时候就难免听到他不公正的责备,听起来其实滑稽:

“你除了那个孩子什么都不考虑!”

皮埃尔在屋里慢慢踱着步子。玛丽坐下来,动手为艾莱娜缝一个新围裙的褶边。她有许多原则,其中之一便是不给孩子买现成衣服。她认为现成衣服太花哨,不实用。布罗妮娅住在巴黎的日子里,两姊妹就一道为孩子们剪裁衣服,用的都是她们自己发明的样式。如今,玛丽仍然沿用那些式样。

但是,今天晚上她静不下心来。她精神兴奋,站起身突然说:

“咱们去那儿看看好不好?”

她的话里有一种乞求口吻,但这对皮埃尔完全是多余的,因为他也渴望回到两小时前刚刚离开的棚屋去。那里有镭,它像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神奇,像爱情一样让人依恋,镭正在从它居住的那间可怜棚屋向他们发出呼唤。

这天的工作十分艰苦,夫妇俩理应早早休息才对。但是皮埃尔和玛丽从来不按规矩行事。他俩穿上外套,跟居里大夫打了声招呼,就出了门。他俩手挽手步行,一路很少说话。这是个奇怪的地区,街道拥挤热闹,两旁是一座座工厂厂房、一片片荒地,再就是简陋的住房。他们穿过街道,来到拉赫芒德路,穿过那个小院子。皮埃尔把钥匙插进锁孔。门子开了,嘎吱嘎吱响着。这门子已经这样响过几千次了。他们走进自己的王国,自己的梦幻。

“别点灯!”玛丽在黑暗中说。接着她轻轻笑了一声,补充道:

“你还记得吗?你对我说过:‘我想它应该有漂亮的颜色。’”

实际情况比他们很久以前想象的更加迷人。镭不仅仅“有漂亮的颜色”,它还会自然发光。这间黑暗的棚屋里没有柜子,那些珍贵的颗粒就装在玻璃小安瓿里,放在桌子上和壁挂的架子上,黑夜里,那种物质的边缘发出持续不断的蓝色磷光。

“看哪……看哪!”这位年轻女子低声喃喃道。

她小心翼翼向前走,找到一张有草垫的椅子,在黑暗中默默坐下。两个人的脸都转向那些微光,转向那神秘的放射源,那是镭,是他们的镭。她俯身向前,弯下脑袋,带着热切心情,姿势就像一个小时前望着孩子酣睡。

她的同伴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她永远不会忘记荧光下的这个夜晚,她要永远记住这个奇观。